江东少年 二十八

二十八

建安二年（公元197年）正月中，袁术于寿春称帝。

严冬没有要过去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冷，下起密密绵绵的细雪。地上勉强积上一层白霜，又被纷乱马蹄踏成烂泥。

孙策下马，大披风一甩：“中护军呢？”

孙河跟在他身边快步往营帐走，在孙策耳边低语，孙策蹙眉：“这大雪天又湿又冷的，他做什么去？”

后面一阵铁靴跟来，孙策率先进帐，一挥手：“自己找地方坐。都听说了？袁术在寿春称帝了，年号还他妈是‘仲氏’。”孙策一顿，复又想起周瑜不在，于是喷了一句脏话嘲讽袁术是白痴。

“曹操不会放过袁术，现在担心刘表会不会和曹操联军。”

孙策一笑：“你可别高看刘表了，要担心的根本不是他，反而是刘备。曹操势必不放心我，不过……”

帐外有人进来通传：“主公有天使来访！”

孙策拍案大笑：“看，朝廷封我作吴侯的策书到了。”

周瑜立马于路边，遥遥见着车队出现，驱马上前。鲁肃看到骑白马的年轻将军，立即下车。周瑜跳下马：“子敬路上可好？”

鲁肃握住周瑜的手：“多亏公瑾相助，我一家老小才得以逃脱。”车队望不到尾，护卫都是周瑜当年带出庄园的亲卫。鲁肃低声道：“只带家眷，旁的都没要，这车队除了前三辆，后面全是粮草。”

周瑜感激：“子敬有心！”

鲁肃长叹：“袁术称帝，居然封我做什么东城长。此人实在望之不似人君，我只能派人来求你。若不是你拼尽全力，也没有这些粮草，算不上我有心。别说这个，公瑾快查点粮草入库，这个天不是搬仓的时机，着实没办法。”

周瑜携着鲁肃快步往里走：“寿春现在如何？”

鲁肃一脸气愤：“快要建起鹿台了！”

一人在周瑜耳边低语，周瑜点头，随即道：“主公甚是想你，念着你一路护着家小舟车劳顿，当务之急是歇息，明天他亲自去府上拜访。”

鲁肃道：“请转告主公，万万要和袁术断交！”

袁术称帝，祭天祭地搞足噱头，四野沸腾，可见不仅才能惊四座，蠢也能。吕蒙被从阳羡叫回，领了别部司马的职，只是一小支杂牌队伍，被吕蒙操练得像模像样。吴郡人心惶惶，当然惶也惶不着吕蒙，他雄心勃勃地打算着，万一主公讨袁术，他必定是先锋，这样一说自己的队伍更要堪用，所以他对着一帮比他小的小少年们训话，训着训着太史慈走过去。

太史慈北地人，平均比别人高出一个脑袋，到哪儿都藏不住。吕蒙听说太史慈外粗内秀，原先在东莱郡属担任过奏曹史，字写得漂亮，文章写得漂亮，典故言语信手拈来。早年还和孔融有深交，文章造诣着实不浅。吕蒙缠着他问东问西，问得太史慈躲他，可惜躲不了，倒是被这个同样北地人的小子感动，教他识文断字领兵治病。

太史慈和吕蒙讲黄巾首领管亥围攻都昌，他每日出城给黄巾军表演骑射。射了好几天，吓得管亥退兵。吕蒙听得一愣一愣，他跟着太史慈研习骑射，他知道太史慈的骑射有多强悍。太史慈长得高，面目五官深刻，神情敦厚。他慢慢摸吕蒙的脑袋，如父如兄：“我曾经和主公打成平手……而我将近年长主公九岁。”

吕蒙很是崇拜：“权公子也经常跟我说的。主公很强。”

太史慈轻笑道：“我问你，男儿在世，应当如何。”

“东方明矣，朝既昌矣。”明察洞悉，再无迷惑。可是迷惑吕蒙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他茫茫地看着太史慈，太史慈柔声道：“你且记得，大丈夫在世，当带七尺之剑，升天子之阶。”

带七尺剑。升天子阶。

孙策骑马回吴郡官邸，看见周瑜的踏夜龙已经在厩里，把马鞭轻巧甩给马奴，快步往里走，铁靴踏风。

周瑜在正堂等着，孙策三两步上台阶，周瑜迎出来，低声道：“刘繇死了。”

孙策蹙眉：“消息可靠？”

周瑜点头：“可靠，他身边有我的人。现在秘不发丧，是在等……”

“等汉廷。说白了就是曹操的人。”

周瑜和他一起走进内室，等他说话。

“怎么挑这么个时间死。”孙策放下帘子，自己动手生火塘，空气暖和之后帮周瑜卸甲，“豫章必须要得。”

周瑜愧疚：“袁术称帝这是我的问题，我没有收到细作线报。”

孙策大笑：“袁术称帝成你的错了！小样。”他捏捏周瑜的下巴，随即正色：“子敬怎么样？”

周瑜道：“面色疲惫，其他还好，明天要见你，嘱咐我一定带到，‘主公万万要和袁术断交’。”

孙策点头：“今天帐议也是这个结论。你要不要喝水？”

周瑜摇头：“不忙，曹操给你的敕封令到了？”

孙策冷笑：“到了，不知道让我掖哪儿了。我自领吴侯这么许久，汉廷才颁书敕封，晚了。”

周瑜叹气，这跟个孩子似的：“我已经写信去阳羡，让权儿准备刘基兄弟去豫章奔丧的事情。太史将军护送。”

孙策又大笑：“知我者公瑾，我什么都没说，你就知道要如何做，省了我多少口舌。”

周瑜还是不大放心：“你不怕……太史将军一去不回头？”

塘火越生越大，孙策的眼睛里有熊熊的火焰，他看着周瑜，带着笑意悠悠道：“今天帐议大家对子义有疑虑。我说，子义舍我，当复与谁？”

刘基兄弟准备车马，去豫章奔丧。孙权出城门相送，凌统哭得特别伤心，小拳头擦眼睛，一抽一抽。陆逊没说什么，对刘基一揖。

刘基兄弟皆戴孝，对送行的少年们深深长揖。刘基肤色白，细雪中仿佛要化掉。

目送他们离去，陆逊道：“扬州刺史严象举荐你为茂才。”

孙权袖手：“曹操命他这么做的。这可真是搔到我哥痒处。什么将军吴侯的封号，估计都没这个得我哥的意。……好啦，别哭啦，短时间没人罚你抄书，你还哭？”

凌统抽抽得停不下来。

忙过两天，周瑜窝在家写孙策给袁术的断交书。手指的关节不太舒服，他放下笔搓手，一偏脸看见廊外绵绵细雪。

下雪让他遭罪，他又偏爱雪景。他在北方住得久了，甚是喜欢铺天盖地的大雪。南方少见，南方的雪比北方的都要婉转。

孙策进来，低声笑：“等进许昌，专门起一座楼观雪。”

他刚从外面治兵回来。冰冷的寒气在他盔甲上缭绕，酷烈的威风冷冷地凝结着。周瑜悄悄捏手指，孙策假装没看见。他秘密地派人寻找名医名药，就是找不到。

周瑜上前嗅嗅孙策的铠甲，笑道：“浓烈的血腥味。嘶好凉啊。”

孙策郁闷道：“我这还在火堆边上烤了半天。”

周瑜慢慢和孙策闲聊。孙策新定地盘，严格说来，他没有任何经验。武功还好说，文治的确心里没底。孙策让张昭总理事务，张昭是个急性子，处理政务很有一手，急了言语略不受控制。孙策沮丧道：“我可知道为什么权儿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张长史教训起人来真是……”

周瑜乐道：“子布性子凛凛。你也不要介怀。”

孙策道：“张长史最近一看见我就脸红脖子粗，现在各级官员说他乃江东治理第一人物，有些说法是‘识子布而不识伯符’。弄得他坐立不安，我看憔悴不少啊。”

周瑜道：“那你便宽慰宽慰他。”

孙策道：“就不……好吧等等。等几天再说，我再好好欣赏欣赏他那表情。”

周瑜笑一声，继续写字，不再理他。

孙策盘腿坐在他身边，撑着下巴，盯着他看。融融火光暖暖地笼在周瑜身上，温厚沉静。孙策心想，就这么过一辈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