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少年 二十九
二十九
建安二年三月初，太史慈横刀立马站在城墙下，微微一笑。孙策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抿着嘴角。吴郡柳絮飘飞，风和日丽的艳阳天下颜色忽然明丽起来。年轻的将军们站在徐徐春风中。
豫章刘繇遗部十之八九被太史慈策反。余下的华欧松散的管束基本等同于无。
建安二年三月，孙策据豫章。
三月，温柔的春风终于归来，一切又勃勃生机。到处完全不像经过数次严酷的战乱，死不了便又盎然地活下去。倒是城外荒野的植物更加茂盛了，茂盛地让人不敢想原因，夜晚让风一吹，虚虚实实地站成一片冲人招手，来呀来呀地嗦嗦地笑着。
周瑜一般睡在孙策府里。他的府邸在孙策府邸旁边，新起的。孙策嫌新房子潮，不让周瑜搬去。孙策住的是原来的王朗官邸，宽阔敞亮，建筑高耸，穿过大门，前厅，层层石阶往上延伸去，巍峨俨然。周瑜拿了本闲书在内室夜读，孙策还没回来。蒋钦悄悄进入，递给周瑜一片锦帛。周瑜看了看帛书，勃然变色。
“不是间计？”
“间或反间，卑职都考虑过。不是。这就是小将军的笔迹。”
周瑜捏着鼻梁：“还有谁知道？”
蒋钦道：“没了。”
周瑜道：“暂时……别告诉他。”
蒋钦道：“我觉得……主公看出来了。”
周瑜起来披衣，去前堂看孙策。侍从挑着灯在前面引路，灯火在幽深的宅子里划出长长一条线，幽幽咽咽委委屈屈。孙策也在看书，灯火不太明亮。周瑜自己上前拿铜签挑一挑，才发现孙策在喝酒。他仰着，一手捂着眼睛。橘黄色胧胧地一大团，笼着孙策和周瑜。
“伯符？”
“……公瑾。”
周瑜看不清他表情。
“朗儿不是我娘亲生的。”孙策趴在桌上，一脸疲惫地笑：“你怕是早就察觉了。年龄对不上。”
周瑜表情温和。
“你就这点不好，心里门儿清却什么也不问。这事儿权儿都不知道，只有我娘和我知道。朗儿是族叔的遗腹子，我那位族叔……为了救我爹而死。”孙策嗤嗤笑，“我爹当年起事没人跟他，只有宗室那些人。你知不知道朗儿为什么粘你。”孙策抬手摸周瑜的脸：“你很像我那位叔叔，一贯慢条斯理，再生气都要讲道理，和我爹正好相反。多奇妙。我爹走以前常说哪天得势了要对孙家宗室好，叔伯那一辈都跟着我爹出生入死了。”
周瑜嘴唇蠕动一下，孙策自嘲一般：“是不是辅儿。暗自赍书曹操？”
周瑜默默。
孙策大笑：“我的兄弟们啊。”
周瑜上前搂着他肩膀，孙策道：“我还没死呢。这筹划着退路了。我看上去那么不可靠么。”
周瑜道：“豫章新定，我过两天去一趟。必须要有个人过去看一看，你说呢？”
孙策揩了揩仿佛是笑出来的眼泪：“也是。你去看一看……你去看一看。看看还有没有等着我死了降别人的……”
周瑜当他喝多了说胡话，褪下外袍披他身上，擎着风灯要去叫侍人来把孙策抬回寝室，走了两步孙策忽然攥住他的衣襟：“这事……暂时别宣扬出去……别宣扬……”孙策按着太阳穴道：“袁术刘表挨着咱们，八成他们也有掺和……孙家的宗室……”
周瑜跪坐下来摸孙策的脑袋：“不会有别人知道的。不会。”
孙策第二天酒醒，头痛欲裂。一月份曹操讨张绣大败，曹昂典韦战死，损失惨重，因此和江东亲厚起来，孙策吴侯，孙权孝廉，给自己的儿子曹彰聘了孙贲之女。孙贲吴景孙香一早接了孙策的信，离开袁术，来投江东，倒是很巧。
“公瑾呢？”
廊外有人回报：“回主公，权公子要来吴郡候旨，周将军去迎接。”
孙策捏额头：“滚进来。”
廊外少年人打帘子，站在风雪初融的春风里笑：“哥。”
孝廉还算大事，孙权不得不回来。风又起，白底青纹的衣襟下摆潇洒一荡。一年没见，他几乎换了个人——身量慢慢长开，温和清俊的容长脸，抿着嘴，腮上浅浅个酒窝。眼睛不小，看人的时候黑黑的。
“是有长进。”孙策笑一声。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奇妙，仿佛一个长大过快的儿子和一个没准备好的父亲。孙策不知道该说什么，咳嗽一声：“你在阳羡，很好。”
孙权对孙坚有印象。那是一个很伟岸的男人，他很想他。记忆中的影子忽然和坐在上首的兄长重合，带着血腥与肃杀的气味，沉静如山。
其实孙权很想孙策。
他轻声道：“谢谢大哥。”
孙策不知道怎么他和孙权相处的气氛突然这么尴尬。以前孙权腼腆归腼腆，和孙翊孙匡是一样的，无拘无束。孙策叹气道：“如今我又不能轻易揍你了，拘谨什么。”
孙策道：“伯阳的女儿许了曹彰，哦是曹操的三儿子。娘这几天一直在准备嫁妆，你也算姑娘的叔辈，姑娘拜别时劝言也要说两句。”
孙权道：“我知道了。”
不一时，孙贲孙辅进来了。孙策淡淡的，没说什么。孙权觉得气氛有点儿怪，正坐着浑身不自在，周瑜从外面拉门进来，笑道：“天使到了，下午要进城。我派人去迎——这次来得是刘琬。我与他有些交情，他这个人古怪得很，曹操怎么派他来。”
孙策道：“把他迎进来就行了。繁文缛节谁有那功夫陪他整。”
周瑜道：“国仪来帮忙，实在是忙不过来了。”
孙辅只得站起来，冲孙策一揖，跟着周瑜离开。孙贲动了动嘴，到底是没说话。
刘琬来的时候孙策从头到尾没打算去迎。孙权领着几个兄弟出去迎，刘琬大约觉得孙权实在不像传说中的小霸王，挑着眉看他。孙权揖道：“学生是吴侯孙策的弟弟，前来迎天使。”
刘琬看了一圈儿，面无表情。就不下车。孙权笑着笑着笑不动，刘琬放下帘子坐在马车上。四周静止，旌旗翻卷，孙权了然，他这是在等孙策。
周瑜一身披挂慢慢走出来，略略仰着头看刘琬：“几年不见，架子依旧。”
刘琬一看周瑜来了，突然笑起来。周瑜也大笑，刘琬被人搀下车，跟周瑜有说有笑走了进去。
孙权领着几个弟弟跟在后面，孙朗和孙匡交换眼神，做个鬼脸。
曹操拉拢孙策的意图太明显，以至于袁术都看出来了。太史慈吕范在庐江和袁术的人打了几场。华歆上表孙策，要投降。孙河看着那表笑道：“华歆总是这么审时度势。”
吕范道：“仲翔也劝了的。他不投降也没办法。”
吕范道：“我明天回吴郡，呈表给主公看。你有什么要说的么。”
孙河道：“没了，可惜吴郡现在热闹着呢。”
吕范道：“是啊。和曹操结成姻亲了。真是有趣，几年前咱陪着主公被人追着杀的时候还真没想到有今天。”
孙河道：“那是你。主公未必看在眼里。”
吕范道：“是是是，我没眼界。”
折腾一顿，孙策没什么积极性，曹操暂时也不想和孙策撕破脸，面上的事该做还是做。孙辅跟着周瑜忙进忙出脚不沾地。刘琬频繁跟人说起，看了孙家二儿子才觉得没白来江东，看相，孙家兄弟除了他都不是长寿相。
孙权想冲到他面前呸他脸上，看相，你特么看见我什么模样了么？眼睛都快垂道鼻孔下面去了！陆逊劝住了他。陆逊也跟着他来了吴郡，但是不去见孙策，孙权不勉强他。这时候陆逊慢慢道：“这么拙劣的挑拨离间手段，但有时候最管用。”
孙权依旧愤怒：“他上哪儿扯出这种屁话的？”
陆逊看他一眼：“可能是……觉得你人中最长。”
孙权更怒：“你不如直接说兄弟几个就我脸最长！”
然而孙权不能真去海揍刘琬，还要刘琬宣旨封爵赐婚。这场盛大的政治婚姻是一次昭告天下，曹孙结盟。孙策对此一窍不通，孙权也不懂。士族之间礼仪繁复得可怕，单是写喜帖称呼避讳每个人都不是固定的。
孙策哧道：“我记得他姓什么就给他面子了，谁知道他还要讳什么。”
孙权能帮上忙，但以前也没经过。北面曹家自负鼎盛大族，本来就不大看得起孙家。孙策不在意，周瑜不能不在意。礼再高高不过皇家礼仪，周瑜弄起来得心应手。曹家这婚礼催得急，刘琬来宣旨是通知一声，曹彰在后面，很快要来迎亲。
周瑜气得笑：“曹操真是着急了，曹昂典韦阵亡真的割掉他的肉，现在他就怕你在南边给他找麻烦。”
孙策在一旁躲懒，拿着兵书哼了一声。旁人嫁侄女母亲还在的，做叔叔的当然不操心。曹彰娶的不是妻子，孙氏嫁的不是丈夫，是两家都需要的结盟关系。
“曹彰要亲自来迎亲？这倒是好。曹操不高，曹彰千万别矮。”孙策晒着太阳，声音从鼻腔懒洋洋出来。
“曹彰十来岁，听说孔武有力，很好。”周瑜终于写完帖子，上好的锦帛被一一封起。
“曹操的儿子里，只有曹昂可惜了。后面那俩几乎是把曹昂拆开，一文一武，一个曹丕一个曹彰。”孙策叹道：“曹昂略比我小些，我还想着哪天打进许昌要和他会会。”
周瑜道：“曹丕倒是好才情，不知道和权儿比哪个更强。”
孙策理所当然：“当然权儿更强些。”
孙权搦着漆笔飞快地笑了一下，接着绷着脸一本正经写帖子。
孙策道：“曹丕还没长成年，谁知道是个什么材料。他武力还凑合，听说很会写两首酸诗。”
周瑜蹙眉道：“你不懂欣赏便罢了，做什么这么贬低人家。”
孙策哼一声。
孙权要命就在不大会写诗。他写起文章来下笔千言挥洒姿意，不知道怎么回事写诗就是没天分。孙策由是很看不上写酸诗那些人，一首诗下来哥哥妹妹姊姊弟弟，“能捋出一份族谱了！”
孙权讷讷道：“曹彰要来迎娶的吧。”
孙策翻个白眼要说话，周瑜道：“是的，按礼他是要亲自来。”
孙权道：“好像他比我小呢。”
曹彰也是孔武有力之人，剽悍壮硕，假以时日也是一员悍将。这是孙权又一软肋。他很会骑射，在书生里是拔尖的，可惜在武将里实在数不上。孙权总是自惭，孙家的英雄气到自己这里仿佛就矮一截。
孙策道：“好了，始皇帝汉高祖也没见记载过他们能搬多少斤。”
周瑜叹口气，温柔地看着十岁能举千斤的男人。孙策换了个姿势举着竹简看，然后摔了竹简坐起来道：“我上外面转两圈，你们把这个什么玩意儿写完了叫我。”
周瑜嗔道：“你出去溜达一圈再回来，怨气冲天的。”
孙策甩袖子出去：“这乱七八糟。”
孙权老老实实地写着，周瑜道：“你哥心里不舒服。”
孙权道：“我晓得。”
周瑜道：“你知道为什么？”
孙权道：“大哥心里觉得这仿佛是在向曹操示弱。他的志向却在许昌。”
周瑜道：“你觉得这次联姻怎样？”
孙权短促地笑了一声：“我是个没出息的，也没有大哥的大志向。那天我闲着，随便拿这些——”孙权用手在半空中划了一道，比喻现在这些能蹦跶的还活着的人，“这些家伙的家谱来看，竟然都沾亲带故，表兄弟娶了堂姐妹。这次联姻，我哥也是赌了一把，把咱们塞进去了，也跟着夹缠，大家都是亲戚，谁也别客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