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少年 三十三

三十三

建安二年五月，曹操吕布刘备分别南下，讨伐袁术。

袁术就在孙策北边，攻破寿春下一个就是吴郡。孙策大部队全部开拔北上，没到秋收周瑜只能开仓准备军粮。

周瑜守吴郡。中护军掌管一切武将事宜，孙策要求他暂代吴郡和会稽太守。整个吴郡的孙策官邸全是铠甲摩擦的声音，将军们进进出出，领命者立刻带队离开。

“根据我对袁术粮草囤积的估算，他的军队能熬四五个月。”周瑜正坐在孙策身边，“正常的均需消耗下起码四个月，袁术为人以气高人，我不知道实际他是不是能拖这么久。”

程普点头：“只要我们能过六月。”

周瑜思忖再三，孙策撑着手肘抚摸短髭：“公瑾有话直说。”

周瑜下决心：“小麦过不来。”

周围一圈老将军看周瑜，周瑜完全不想驳孙策的面子，哪怕是他自己都不行。但事关军情，孙策行事一向光明磊落，微笑着看周瑜。

“六月北方收麦子，这个时候价格最低。北方自己的粮都不够，怎么可能会允许大规模买卖……”

走私。所有人心里有数，单靠南方的火耕水耨的收成稻子根本不够。从青州徐州豫州走私来的麦子分两路，山路，穿过曲阿吴县一代的山路，依靠山越运输。漕运，过钱塘，会稽大族。孙策一刀砍断山路和漕运，会稽豪右被压得快造反了。

孙策用手指轮着点案面，许久：“我们的军粮能不能坚持到六月开始收稻子？”

周瑜点头：“可以。”

孙策一拍案，不再讨论这个问题，转而分派军令，每个将军领命撤出去，就有一片滚雷渐隐的马蹄声。

只剩周瑜一个人。

他抬头看孙策，孙策用鼻息笑一声：“你想讲就讲吧，我听着。”

“那些豪族和山越，你想怎么处理？”

孙策用手指敲桌面：“好吧，跟你讲实话，没想好。”

周瑜突然就笑，笑得孙策有点不知所措。周瑜低声道：“你一定想过很多遍把他们都抄了算了。”

孙策也压低声音：“我并不是真的傻，卿卿，你要略微把我想得聪明点。”他更靠近周瑜，“虽然我是这么想过，肯定不行，对吧？”

周瑜叹气：“当然不行，我们不能蹈王莽覆辙，对吧？”

孙策用指节敲额头：“头疼。我在想怎么办，想来想去想出一个好办法。”

“什么办法？”

“求你啊。”

周瑜乐一声，立刻压低嗓音，怕大堂外面的人听到：“是个好办法。都听我的？”

“讲。”

“你把他们削得这么惨，该我了。现在最好的办法，连横合纵。”

孙策点头，想半天：“就靠你了。”

周瑜抿着嘴笑，孙策喜欢他这个笑法，温柔斯文。堂外吆喝声马蹄声脚步声都消失，周瑜觉得应该还有人。孙策迅速在周瑜眼皮上亲吻一下，板着脸站起：“周将军暂代太守，绝对不能懈怠。粮草辎重一事，还要与张长史多商议。”他低声飞快加一句，“用山越的话，把凌操叫回来帮你。”

孙策对他眨眨眼。

周瑜把笑声咽回去：“是，主公。”

周瑜站在城墙上，看孙策离开。孙策上马喜欢甩一下披风，周瑜偷偷学过，甩得没他潇洒。五月是恶月，不过孙策不忌讳，也不讲究。他骑在马上，回头看周瑜。

周瑜对他笑。

这个笑容满满当当地填充他的胸腔，柔软地护住他的心。孙策一夹马腹，驱马离去。

周瑜回到官邸，侍人通报会稽大族陆续到了。周瑜马上脱铠甲换衣服，侍人帮他系腰带，他张开双臂心里默默计算孙策今年能收到的市租海租算赋算訾。税原则上收官铸铜钱，现在民生凋敝，孙策治下还有“市”的城池周瑜统计只有九个，农夫根本换不到铜钱。北边曹操开始征收户调，直接收丝帛。周瑜认为可以效法曹操，也直接收丝帛布匹。

周瑜曾经想给护卫吴郡的六军更换武器，铁器不够。曹操和袁术打起来，孙策往北调兵，武器辎重只能紧着孙策的军队先来。庐江郡与孙策治下之后一江之隔，庐江郡的官办铁所……周瑜只是想想。

他敲敲额头，军队行进一步路，都得花钱。

周瑜的马车走出官邸，前往吴郡顾家。顾家举办宴会，邀请会稽门阀和周瑜，存着做台阶的心思。周瑜靠在马车里休息，马车走两步突然停下，一阵乐曲声。周瑜睁开眼：“到顾家了？”

窗外随行护卫道：“回将军，百姓舞傩。”

战事紧张，吴郡不再举办庆典，大概是百姓自发组织的。周瑜撩开马车帘看一眼：“把车往边上靠，等百姓们过去。”

舞傩的队伍很长，装扮简陋，但该有的都有。一个瘦高的年轻人举着方相氏的面具跳舞，领着十二神明驱逐疫疠之鬼。面具没有黄金镶嵌，只是木头面具涂黄，雕工却非常罕见，绝对不输给当年皇家的仪仗。没有熊皮，年轻人披片棕色麻布，风一吹露出白袍黑靴，边舞边往城外走。

周瑜想起孙策扮方相氏。孙策根本不会跳舞，当着众人的面追着董袭一顿揍。孙策是对的，他压倒性的武力碾碎他是个短命鬼的谣言，特别是会稽城，消停很久。周瑜赞扬孙策这一招比直接弹压谣言管用多了。

孙策乐呵呵回答，我其实就是想打给你看。

周瑜撑着额头想着想着笑出来，队伍路过他的马车。方相氏看他一眼，周瑜看见他寒潭一样的眸子。

很宁静。

方相氏对他微微点头，周瑜微笑。

孙策的军队沿江驻扎，和袁术的地界隔江相望。孙策构想过直接和曹操对上会如何，他问过周瑜，强调不必顾及他的面子。

周瑜笑一声。

孙策被那一声笑郁闷好几天。

偶尔孙策坐在江边出神，江面宽得像海。很多人认为长江是天堑，孙策从来不这么想，因为他自己就是打过来的。孙策能过来，曹操吕布刘备都能过来。孙策想问题的时候喜欢钓鱼，或者打猎，追逐猎物一样追逐问题，捕获猎物，找到办法。现在不适合垂钓，他吹着江风专心致志发呆。

周泰上前，手里拿着周瑜的信：“主公，周将军有信。”

孙策坐着，一把抢过木匣，打开火漆封口，取出白缯。周瑜写字俊秀凛冽，令人心生喜悦。他叫他不必担心粮草，他全都筹备好。

孙策把周瑜的字盖在脸上，觉得自己背后有温柔而强大的支撑。他把白缯揣进怀里，看周泰笑：“还有。”

周泰低声道：“袁术馈书吕布。”

孙策哂笑：“意料之中，吕布大概又要反曹操了。还有那个刘备，他们仨怎么聚到一起的。”

周泰垂手立着。孙策盯着江面出神：“他在家里忙呢。”

“和诸门阀结交游艺。”

孙策又笑。他胳膊架在膝盖上，盯着江面，想要看到对岸：“当初他跑到我家来，我们俩想的可不是这样。他也想驰骋疆场。”

周泰十分聪明地保持沉默。

“忍过今年。”孙策手里握着一块石头，递给周泰，“跟他说，这石头是江对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