洄之溯41——45
41
所有生灵的归途大概唯有死亡……
女娲神像脚下圣火突然燃起,愤怒的火焰燃烧起夜空。祭坛两旁两排高耸入云的石火炬一起点燃,跳跃的光线将地面的影子变得犹如鬼魅。
谁也无法更改命运的终点……
空中仙人的身影在无尽的黑夜中明明灭灭,他衣袖垂下来轻轻拂着火光,他几乎陷入光线无法到达的地方。
“……长琴。”百里屠苏道:“收手吧。”
太子长琴轻微地,笑了一下。那一声很凉,洞彻骨血——
“为什么。”
优雅的琴声充塞天地:“这样不好么。”
风起,周围一片沙沙的脚步声。僵硬的尸体在火光中慢慢走来。太子长琴的灵力在空中盈盈而动,轻轻飞舞。它们茫然地站着,有些衣服破破烂烂,但是身体完好无损——乐无异觉得那好像是在小屋时自己砍的。这些僵尸无论怎样被砍被扎,都会恢复如初。
它们不会痛。
所以它们不知苦。
“连神仙都难逃五衰。”太子长琴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这样……也算永存。”
“不是杀人。”他说,修长的手指舞动琴弦:“这是永恒。”
天罚命里孤绝,他的魂魄被生生撕扯开,一部分消失,一部分被塞进天子魔核。永无休止的冥火焚烧,永不停歇的痛苦折磨。
他抱着残破的凤来,麻木地看着盛大的庆典。女娲神像高耸入云,温柔又慈悲,她是母亲,人们第一个母亲。
有一天,一个小男孩背着小手,天真地仰望他:
大哥哥,你是谁呀。
那对大眼睛……黑如龙晶,白如纯玉。
还是纯净温和的眼神,一直没有变。太子长琴瞬间俯身飞下,伸手捂住百里屠苏的眼睛——其他人甚至反应不及——他在他耳边轻声说:
“别用那个眼神看我。”
那不是你的眼神。
那带着天地初始,造物清炁的眼神,属于神子仙人无垢的眼神,无波无澜,不惊不喜的眼神……
他早已忘却的,自己的眼神。
“你和我,谁是真正的太子长琴?”他喃喃低问。夏夷则强悍的剑炁直冲而来,擦过他宽大的袖子,一缕破碎的灵力飞扬消散,太子长琴翩跹飞走。
他速度太快。乐无异暗想,这么快的速度,要如何对付。
“你……现在是仙是魔?”夏夷则高声道:“你又是谁?”
高高在上的仙人微微一笑:
“我啊。我是太子长琴啊。”
方兰生突然感觉到脚下一丝震动。他看乐无异,乐无异显然也感受到了。那丝震动很细微,却震入人心。
夏夷则心里一沉。泥土里源源不断渗出浓烈的煞气,乐无异没感觉到,方兰生有可能是和百里屠苏呆在一起久了习惯了,那种带着血腥味的异香,太香了,不是人间的香气,不是活着的香气。
“我……不是来找太子长琴的。”百里屠苏说:“我是来找波卑夜的。”
他直视着太子长琴:“波卑夜,他在哪。”
太子长琴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
他看着百里屠苏,轻声道:“波卑夜就在此处。”
不是太子长琴,都是太子长琴。
不是天子魔罗,都是天子魔罗。
“我们是两个人,我们又是一个人。世上大概没有谁能如此亲近,互为半身?韩云溪,你说天罚我永世孤寂,可曾想过会如此?戏之如命,戏之如天,可笑,可笑!”
太子长琴笑得不能自已,脚下的震动越来越大。方兰生轻声道:“无异,我怎么觉得……”
乐无异道:“好像有什么,越来越近了。”
百里屠苏冷声道:“魔界。”
乐无异吓了一跳。他发现夏夷则攥着却邪,蹙着眉,额角甚至有冷汗。
太子长琴停止了弹奏,歪着头,细细聆听。地面下有隆隆的声音,似乎在静静等待。
夏夷则忽然明白:“你……你把魔界往这里引?”
太子长琴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他静静地等,忽而微笑道:“我被焚寂折磨几千年,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其实焚寂就是我,我就是焚寂啊。”他洁净的清炁安详地氤氲着:“焚寂又是什么呢。波卑夜的魔核。”
百里屠苏道:“一半魂魄还你也罢,你便可不必再受煎熬。然而你到底为何如此执意……屠戮苍生?”
太子长琴静静地看着百里屠苏,轻声道:“已经过去几千年了,屠苏。”
他的目光似悲似喜:“如果你早点出现,多好。”
太子长琴的眼睛渐渐泛起血光,一身清炁缓缓变得污浊,如一滴墨,在清澈的水里,恣意蔓延。
“你把魔界往人界引,可知人界会死多少人!”方兰生有些怒:“这样做又于你何益?”
“死?不,不会,你们会获得永恒的。”太子长琴道:“看看你们周围。他们不会痛,不变老,永远这样,其实不是很好?人总是贪求长生不老,然而天神都躲不过五衰,哪里有什么真正的长生……不如我让你们拥有永恒,时光停止,再无悲伤苦难——云溪,重建乌蒙灵谷,永生不死的乌蒙灵谷,难道不好吗?”
方兰生气道:“你那和直接死了有什么区别?摆一些不会烂的尸体在身边充当极乐天国,你骗得了你自己吗?”
百里屠苏慢慢摇头:“那时候的乌蒙灵谷,不,现在的乌蒙灵谷已经是个坟场了。我的家乡不是这样的……”
太子长琴低笑。
乌蒙灵谷。当年的乌蒙灵谷。他浑浑噩噩地站着,小男孩儿蹦蹦跳跳跑过来,他想说你终于来了,还想说你来迟几千年了。
人之剑撞上魔之剑,尸山血海,他在其间游荡,修复每一具尸体,每一幢房屋。乌蒙灵谷回到了从前,每个他见过的没见过的人,都完整地,保持微笑地站着。
再无声嘶力竭垂死挣扎的哀嚎,不必担心他们离去。
他是在救他们。
我的半身,现在,我也要救你。
42
无异。
乐无异一愣,悄悄地看四周,他听到了师父的声音。
无异,不要动,我在你的脑海里。
乐无异立即不动了,眼观鼻鼻观心,师父慢条斯理的声音在耳边轻声回荡:
无异,拖延一下时间。我们在外面修整法阵。
师父你们要重新封印乌蒙灵谷?
是的,无异坚持一下,我和你太师父马上就过去救你们。
乐无异闭了一下眼睛,他终于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他攥着晗光,仰头看着太子长琴,忽然笑了。他的声音有些普通,不惊艳,但醇厚,温柔宽容的少年音,这一笑忽然招来了骀荡的春风,在凄静幽邃的夜空下和缓地徘徊——
“你……”太子长琴疑惑地看着他,“你……”
他身上,有熟悉的气息。
太熟悉了,简直像是透过骨髓浸润了血液,撕咬了太子长琴几千年,他见过他,他是谁?
“所以我们现在谈判是没啥结果了。”乐无异道:“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太子长琴盯着他看。这个年轻的男孩儿背后有一个高大的男人的影子,黑沉沉的宛如一面盾牌,扛得起一切苦难,挡得起一切伤害。
借命……
太子长琴微微笑了。烈山。久远的记忆,千万年前遥望天边笑着期盼他降生的男人……
“借你命的……是什么人?”太子长琴轻声问道,清越的琴声在山谷里回响,徐徐夜风拂过他的衣摆,沸沸扬扬像是巨鸟长长的翎羽——
“是我太师父。”乐无异朗声道,
“烈山的大祭司……”太子长琴微微笑了,他们竟然从那牢笼里出来了。他们难道不应该带着对神的感激一个接一个死在高高在上的囚笼里么?像他一样,他们有来自于同一个神的血液……
命运密密匝匝地编织着,一轮一回,一因一果,绵延千万年的奇谭,生生死死,悲欢离合,原来真的有终结的一天。
“如果是烈山的人,倒也应景。”太子长琴微微闭眼,仿佛想起了那繁盛的过去,被丢弃的美丽时光:“我想见见那个人呢。”
乐无异道:“为什么?”
太子长琴温柔地看着他:“他们……大约也算我血亲吧。”
乐无异惊道:“为什么?烈山不是神农……”
琴声飘渺,仿佛美妙的回忆。太子长琴,火神祝融的孩子,炎帝的子孙,神的血脉——
“炎帝,就是神农。”夏夷则冷静道。
脚下的震动越来越清晰,迫人的魔气渐渐渗出,更近了,魔界更近了。没时间犹豫了。乐无异握了握晗光,他还是没搞懂它怎么一时亮一时不亮,他抬头往上看,看那空中的神子:
“太子长琴,你还是神吗?”
太子长琴向下看着他,轻声问道:“如果我是呢。”
乐无异一挥晗光:“那么,我要弑神了。”
太子长琴的琴声一厉,乐无异一瞬间觉得身上的血全都凉了。声音,无孔不入充塞天地的琴音,他忽然看见满地乱石枯骨,幽魂漂浮于九天之上嚎啕哀泣,他眼前发花,一只手拖着他,要把他从躯壳里拽出去。乐无异差点跪下,他抓住晗光撑在地上,瞪着太子长琴。夏夷则胸中气血翻涌,他甚至不能张嘴,一张嘴血就要喷出来。泰山压顶一般的神威瞬间像是灭顶之灾,原来这就是神的威严——他们一路拼杀,竟然不过就是小打小闹。太子长琴高高在上漫不经心,破烂的琴身上只有几根弦,他依旧弹得很优雅。
地面上忽然泛起红光,清澈如血,化为剑气,四面八方喷射而来。璀璨的红光越来越亮,直直向太子长琴的方向插去。太子长琴的琴声忽然一断,强悍的魔气如滔天巨浪滚滚翻涌,在天上,地下,甚至他的体内疯狂震动。女娲像内部一声清越的剑吟激荡开来,沉睡上万年的焚寂听到了主人的召唤——
一直不吭声的百里屠苏看着太子长琴,魔纹满脸煞气缠身,剧烈的煞气甚至弹开了太子长琴的琴音。
剑吟声越来越大,太子长琴一蹙眉,眼见着他周身盈白的清炁渐渐衰弱,飘飞的衣袂如着火一般突然燃起,他的脸上手上冒出血泡,流下脓血脂肪,斑斑驳驳可见焦黑的枯骨。
众人愣愣地看着半空中简直半仙半鬼的人,太子长琴忽而笑了。他看着自己焦黑的双手,没想到百里屠苏魔化如此之深,让他都现了形。
“可笑……我本就是火神之子!”太子长琴疯狂大笑,忽而背上张开巨大的羽翼,火焰形状的翅膀拍着旋转的气流一翕一张,夜色中向上看去简直是天在烧。
方兰生恍惚想道,太子长琴若是祝融之子,原型应该是火凤。
乐无异看太子长琴疯疯癫癫,有些不忍:“太子长琴……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搞成这样?”
太子长琴周身火焰缭绕,他本身是火,却要被火灼烧,绚丽的火光顷刻间点燃了所有黑暗,天地万物亮如白昼。地面上的红光一直没有停止,方兰生从刚开始一直没有开佛光,百里屠苏重伤之时煞气反而愈演愈烈。
“为什么?是啊为什么……”太子长琴等着乐无异看:“人可以向神祈祷许愿请求宽恕,神向谁祈祷?人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上天为何不怜太子长琴?”
乐无异一开始就觉得太子长琴不是很正常,他被折磨得太久了。乐无异轻声道:“人向神乞求……也没几回是应验的。”
太子长琴看着乐无异,他甚至疑惑地歪了歪头。乐无异是谁呢。他到底是谁呢。他看乐无异看得入了神,他觉得似乎找到了关于命运的答案,他有些惊讶地问乐无异:“你是谁!你是谁!”
山谷里回荡着太子长琴的声音,声声逼问着:
你是谁!
你谁谁!
乐无异一愣:“我……我是乐无异……”
太子长琴的目光更癫狂了:“不对,不对,不是烈山,不是……你是谁……你从哪儿来……”
他俯身压下来,乐无异被逼的连连倒退,夏夷则上前将他挡在身后,太子长琴看也未看一把将夏夷则挥开。地上的红光越来越整齐,随着太子长琴慢慢地游移,百里屠苏半跪在地上,血液顺着他的手慢慢渗入地下。
拖延时间。乐无异咬着牙,忍着被神威压迫的恐惧,迎面看着太子长琴:“我就是乐无异。”
太子长琴向下飞来,火焰的凤翎在空中拖出长长的光影,一瞬间地面的血光冲天而起,煞气如刀如剑扎进太子长琴的身体。乐无异躲闪不及,被太子长琴的火焰扫到,锋利的焰刃划伤了他的脸,一颗血珠沾上了太子长琴的手指,忽而九天之上雷声轰鸣,天震地骇,雷云穿石,便是万年前那日苍天之怒——
……仙人太子长琴,于不周山行止无端,招致弥天大祸……
轰隆——
天柱崩塌,……终平劫难……
轰——
太子长琴贬为凡人,永世不得为仙,轮回之中寡亲缘情缘,命主孤煞!
太子长琴看着乐无异,喃喃自语“原来你是……怪不得……”
太子长琴正在崩裂,他本人浑然不觉般发愣,忽而笑道:“来得正好,来得正好,你应该让这件事有个了结,原来如此,你终于来了……”
乐无异觉得太子长琴终于疯了,或者说他终于不用伪装自己正常了。天边雷声涛涛,天之怒,天之罚,天道天意,可是到了尽头?
乐无异,来结束这无尽的神罚吧。
43
百里屠苏的煞气激荡开去,咆哮奔涌,犹如千里之堤顷刻崩塌,夏夷则几乎被逼的连连后退。
从一开始,方兰生就停止治疗。
夏夷则眼看着百里屠苏身上巨大的伤口甚至不再流血,翻卷的皮肉流淌的竟是黑色的煞气。
坏了。他心里一沉,百里屠苏别是收不住了。他挥剑向下一插,冰蓝色道家炁阵破开煞气,先天养命阵护住乐无异。须臾刹那间,一声凄厉凤啸贯穿天际,血色的霹雳震撼了天地。
漆黑的浓雾上方什么也看不见,仿佛一层壳罩住了乐无异和夏夷则。隐约听到碎金裂石的琴音,和血色雷霆震怒。乐无异急道:“屠苏哥这是在护着我们,他一开始就是……”
夏夷则道:“是的,恐怕就是那个意思,重伤濒死之际逼出煞气的极限。”
乐无异道:“那他……”
夏夷则道:“如果他不这么做,我们根本不是太子长琴的对手。但是如果最后他失控了,天子魔罗醒来,那我们一样前功尽弃。”
一股气浪推得两人翻了过去,夏夷则拉起乐无异,先天养命阵的消耗让他额角浸汗。乐无异周身忽而白光聚起,四处生风,盘旋着向上撩去。晗光闪烁起来,温和的晨曦之光随着风四散飞扬。
晗光又亮了……到底为什么……
乐无异心焦如焚:晗光你到底要说什么?你到底要说什么?你到底是不是昭明?当年昭明不是撞上焚寂……
禺期说过什么?人之剑撞上魔之剑?焚寂在女娲像里,昭明为什么消失了?
晗光是昭明的影子……
细微的荧光轻微地漂浮着,在浓重的戾气黑雾里渗出点点光芒,微如芥子,细如尘土,骤然铺天盖地向晗光涌去——
乐无异终于知道那些“鬼火”是什么了!
那就是昭明啊!
团团遮天蔽日的黑气里朝日晨曦清澈凛冽的光润泽地流淌起来,乐无异举起晗光,高声呼喊:
昭明——!!!
醒来——!!!
血脉的呼唤穿越万古洪荒对宿命的呐喊破开了纠缠不休的劫难,注定之人那天持剑重启天地命数,流淌在血缘里的因缘承接了上万数千年,生生不息永不断绝——
无异呀!
空中浮着的光尘骤然汇聚,巨大的漩涡翻涌,搅动,狂风呼号,山河变色……乐无异几乎拿不住晗光,巨大的,来自祖先的力量搅动着一切,他感到亲切……是的亲切,那是血缘上无可替代的亲切,他感到安慰,那是本就属于他的力量,苍天慈悲地赐还,即便迟了数万年……
太子长琴大笑起来。
他的外表变得可怕。血液蜿蜒流淌,皮肉狰狞翻卷,他高高在上,他即便陨落也是神之子,星辰初张之时天地纯洁的力量。
他像一只骄傲的凤凰,披火浴血,长长的翎羽燃起火焰,在风中飘散着血腥的异香。
“昭明……要醒了。”他自言自语:“昭明终究要回来了。”
乐无异在龙卷风的中心大喊:“为什么是我!到底我是谁!”
太子长琴的声音震荡至天际:“乐无异,你是……”
在场所有的生灵突然被霍霍霹雳一炸,几乎晕厥——
不能说出的原因。
不能说出的原因!
百里屠苏长啸一声,忽然多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影子,悬于高天之上,身缠煞气,睥睨万物。乐无异还没来得及惊叫,又出现一个影子,接着又是一个……天地接合遥远的地平线上一个接一个影子,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四方天下密密地连成了一圈!
乐无异发觉夏夷则不可名状地抖了一下。他搓着牙花子低道:“坏了!坏了!”
乐无异道:“夷则?”
夏夷则道:“百里屠苏,不,天子魔罗,醒了。”
44
天子魔,千形万相,化身世间一切恶。身源恶孽,领自在天,佛不能消灭。
佛说,我涅槃后正法已灭,是魔波卑夜得大喜悦,以大喜悦故坠落魔宫。
乐无异大喊:“屠苏哥!屠苏哥你醒醒!”
太子长琴笑得不可自己:“你也到这一步了,波卑夜,你也到这一步了——韩云溪!百里屠苏!波卑夜!你到底谁!”
我是谁?
环绕天际,无数的百里屠苏迷惑地想,我是谁呢。
晗光依旧吸收着天地间昭明的碎片,万物的共鸣震得天子魔头痛欲裂,无数的波卑夜抱着头大叫,一挥手,乐无异手中的剑立即被弹了出去。
太子长琴疯狂地看着天子魔罗,醒吧!闹吧!让世间欠你的都还来呀!
你是天子魔啊!
乐无异被四面八方的力量震得东倒西歪,晗光自脱离他手的那刻便停止吸收昭明的碎片。夏夷则手中攥着插入地下的却邪,半跪在地,一手揽着乐无异,地上道炁渐渐衰弱,他咬着牙,唇角淌下血来。
无异。
无异……
乐无异被震得脑中轰鸣作响,在眩晕和呕吐的震荡中获得了意思微明——禺期?
无异……重铸昭明……无异……焚寂……降临……
巨大的女娲神像内部振振共鸣,沾了血的剑锋在风中悲鸣吟诵,石像几乎承受不住激昂的冲击,出现龟裂破损,小石头纷纷崩落。
夏夷则脑中一团乱线,现在这样对付了太子长琴,到底有什么意义!魔界大门几乎大开,末法时代天子魔临世,难道让无异拿着昭明对付天子魔?
想到此,夏夷则箍紧了乐无异,低吼:“别乱动!”
狂风呼啸吹起他长长的大衣,仿若末路之上绝望的鹰,张开长长的翅膀,遮蔽不了一方安宁。
乐无异终究是血肉之躯,在几方力量拉锯之下几近昏厥。夏夷则看了眼却邪,咬了牙松手,爬着去够晗光。手指接触晗光刹那电光四起。他忍着剧痛握住晗光,血腥的焦味自他手上传来,晗光拒绝他!
昭明,你为什么不认我!为什么!夏夷则双目血红,他特意穿了那人旧衣,模仿了那人的“气息”,竟还是不能骗过。他们是血亲,到底为什么那人可以他就不行!
乐无异睁开眼,爬着凑到夏夷则眼前,轻声道:“夷则,给我。”他瞳孔涣散,皮肤青紫,强大的神威压得他几欲吐血。女娲神像更快递崩碎,焚寂的剑吟直冲霄汉。
没有时间了。
百里屠苏站在熙熙攘攘的街上。
那么多的人。他愣愣地仿佛逆流中的石子,远远地看着熟悉的身影,手里领着一个小女孩儿,向他走来。
兰生。
时光砥砺了他的眉眼——又温柔,又平和。他所不知道的很多年,淙淙地流淌过了。
那个小女孩很可爱。满大街花灯把灯火染了色,铺天盖地造了个太平盛世。她喊他爹爹,水润的大眼睛冉冉而动。
百里屠苏愣愣地看着。
爹爹?
如果他不存在。
如果百里屠苏不存在。
青年男子的眼神有点狡黠,又有点温柔的宽容,有着平凡的为父的喜悦。他牵着女儿的手,踏着彩灯的光辉,正要回家。
“困不困啊。”
他说。
他径自穿过百里屠苏虚无的影子。
小女孩儿突然回头,疑惑地歪着小脸儿,她的爹爹轻声道:
你在看什么呀。
爹爹,有个哥哥很难过。
哪有什么哥哥,净瞎说。
百里屠苏伸手,抓住一片虚无。
天子魔,复生吧。
贪嗔痴,如是万相。
怨憎恨,如是万劫。
女娲石像彻底崩碎,碎石渣激起滚滚烟尘,轰然倒塌。那一层石层崩裂,赫然出现一座硕大无朋矗立入云的青铜雕像,铜色的光辉在夜空里熠熠闪光,人之母温柔悲伤的神情,俯瞰着大地。
夏夷则看愣了。如此巨大的青铜像,如此精湛的工艺。滇国,古滇国,女王,被封印的剑,女娲大神,盗墓贼。天啊,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夏夷则忽然不动了。
他明白了。
他大笑起来,他到底想岔了。当年,为什么昭明认那人。现在,为什么昭明不认他。
紫胤,沈夜,谢衣,方老爷子,清和真人,只有他,只有李圣元他是——人啊!
真真正正,彻彻底底的,人啊!
昭明是人之剑啊!
乐无异挣扎着站起来,举着昭明,仿若重重桎梏中明亮的火把,最后一线希望,一线光明。四面八方昭明的碎片如星汉奔涌,席卷而来。
太子长琴莞尔。
他一身血污,他几乎狼狈不堪,他依旧骄傲。他见证了人的出生,他见证了人的时代。对于神而言最卑微的生命,繁衍,生息,纪录永恒,赞美不朽——
人啊。
那就看看,这数万年的因缘,如何收场。深色的夜空中,辉煌的火凤宛如陨落,划开夜空,点燃刹那的光明,燃尽前世今生的命数,狠狠撞进天子魔的身体,天子魔痛苦地大叫起来,狂风暴雨地动山摇。
昭明缓缓升起,穿越万古洪荒的声音威严地响起:
汝为何人……
汝从何来……
天子魔苏醒的力量激荡着空气,夏夷则冲乐无异吼,一口血喷了出来。
不能说的原因。
乐无异接近忘我之境,他喃喃轻声道:“我……我是乐无异,我从西安来……”
九霄雷霆劈天而来:
汝为何人!
汝从何来!
禺期说,怪不得。
太子长琴说,你来结束这一切吧。
你是谁!你从何而来!
无异呀——!
无异恍惚中,看到自己失明时梦到的纸片一般上古神话,看到他年幼时的哥哥,低声讲着他们祖先的故事,他们生命的由来,这数千年血泪纠缠的起始点……
洄溯时光,重捡血液里不曾遗弃的记忆,祖先一代代传承下来刻入骨髓的铭记——
无异,你记住了啊,我们高原塔吉克族的祖先,来自于葱岭……
上古时代,葱岭的另一个名字——
不周山!!!
45
人。
天地之交,阴阳之德,五行之秀。
——天地之心,能与天地合德。
洪荒初始,地皇赐予身体,天皇赐予令行,农皇赐予生息。
天地之子,万物之尊,众神之心,真正的,神子。
太子长琴阴差阳错,引发不周山天柱倾塌太子长琴被贬为凡人, 永去仙籍。寡亲缘情缘,轮回往生,孤独无依。
炎帝烈山部进入流月城,襄助补天。为支持倾塌天之极,地皇女神手持昭明,斩杀大鳌取四足支撑四野。
昭明,是为人而生。
汝为何人!
汝从何来!
年轻的男孩儿清朗的声音终于说出了那被等待万年的答案:
——吾为人,天心地德,众神之子!
——吾自不周山而来,崩塌之极,因缘之地!
晨曦之光亮彻天地,慢慢长夜终于过去,东方终于出现旭阳的云霞——朝阳的光驱散污秽,洗练悲哀,燃烧痛苦,切割绝望。
夜之尽头,终于,是希望。
乐无异举起昭明,喷薄的晨光席卷大地。
一切都明亮起来。
万年前人类的灾难,由人类结束。
尖利的凤啸冲向天宇,长长的凤翎卷起巨风,火焰的凤凰一点一点融进百里屠苏身体,直至完全消失。波卑夜痛苦大叫,身后的煞气忽而具化成像,巨大的,凤凰的羽翼忽然展开。无数的波卑夜,遮天蔽日。
昭明的光终于平静下来,它等待了太久,久到几乎被不周山来人忘却。
你是谁。
你从何来。
不周山的英灵们啊,你们……回来了吗?
身披朝晖的少年,与万年前不周山的祖先相同的姿势,一脉相承的,人的不屈。
无异。
乐无异看着悬在天边一半身体黑暗一般身体燃烧,痛苦咆哮的百里屠苏,他在叫他。
无异,我汇集千形万相的一瞬间,用昭明捅过来!
乐无异眸子瞬间一缩,他还未出声,百里屠苏压抑痛苦的声音在他耳边盘旋:无异,你只有那一瞬间的机会,我很快……控制不住了。
乐无异几乎喊出来:“我不干!”
天边的百里屠苏的影子在减少,随之而来正中间的影子黑烟一般凤凰的翅膀越来越长,越来越大,几乎遮住初升的太阳。
夏夷则不知道在看哪儿,被乐无异一喊,转脸低声道:“你在干什么?”
乐无异急道:“屠苏哥要把天子魔千形万相汇聚起来,让我用照明在那一瞬间,捅他,我,我下不了手……”
夏夷则道:“我知道。”
乐无异看着越来越少的影子汗出如瀑:“知道什么……怎么办……”
夏夷则道:“他原来的计划是……让我拿着昭明杀了天子魔。”然后自嘲一笑:“可能我看起来就是比较心冷。”
乐无异红着眼努力不让眼泪冒出来,瞪得满面狰狞:“那怎么办!我不干!兰生也不知道在哪!”
夏夷则道:“有人在等着我们鹬蚌相争呢。”然后他朗声道:“看戏看了这么久,出来吧。”
夏夷则一挥却邪,雪锋冰刃铺天盖地。
一团黑影左躲右闪,蹦了出来。
粗粝的嗓音,扯出一连串的“呵呵呵呵呵呵”
没有正反面。
乐无异笑出声来。
砺罂倒是好脾气,并不生气,温柔道:“你笑什么。”
乐无异道:“这年头,什么东西都来充大拿了。”
砺罂道:“我是魔,就是比人高等些。你有什么可得意?”
乐无异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咱们长相不一样?”
砺罂道:“为什么?”
乐无异道:“因为……人的长相便是神的长相。”
当日,地皇女神仿照自己,塑造人。
砺罂呵呵起来,乐无异顽皮道:“你便是不服,我理解。所以,如果我要清楚你……你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砺罂道:“你身边那个……怎么知道我的?”
夏夷则勾勾唇角:“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半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