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狮子饲养手册 58

58   谢幕

 

李熏然觉得自己做了个又长又不舒服的梦。

 

在梦里,李熏然一直在走。天地都是黑的,延伸到远处,扁扁地压在一起。他漫无目的,满心惶然。他想喊,可是喊不出来。不知道从哪里一直飘着音乐,非常好听的旋律,他一定在哪儿听过,可是想不起来。这样的乐曲仿佛柔软的丝线,蔓延着,缠住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的嘴。

偶尔从梦里醒来,只是很短暂的一瞬间,他觉得像……鬼压床。他控制不了身体,勉强睁开眼睛,看不清人影。

他觉得困。

 

某个时刻,他从深深的困倦中微微睁开眼,看到眼前无数人脸在晃。他蹙着眉,很不高兴。直到他看见某一张脸。

这个人!把他骗出了公寓!

李熏然想吼:他是内奸!

他扯住嘴上的线,丝线抠进皮肉里,鲜血淋漓。愤怒支撑着他,他朝那个人扑过去。

混账!

李熏然咬得满嘴血腥。他像狂暴的狮子,愤怒燃烧他的理智,给与他短暂的极限的力量。

然后他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消毒水味,药味,还有淡淡的烟草味。有点怪,又有点亲切。他似乎总是在这种安心的味道里平静地入睡。

……这是谁呢。

 

熏然。

熏然。

熏然你看我是谁。

 

你是……

李熏然陷入沉睡的一瞬间,突然想起来,那低沉柔和,像鸦片云雾缭绕的嗓音——

凌远。

 

是凌远呀!

 

李熏然似乎有点雀跃。他想再看他一眼,可是再也睁不开眼睛。

他又陷入了长长的梦境。

他慢慢地走,路过自己每一个梦。

 

他看见幼年时期的自己。大冬天李夫人骑自行车送他去上学,顶着风,李夫人烫好的头发在风中张牙舞爪。他抱着妈妈的腰,跟着妈妈左右摇晃。到小学门口,李夫人脸上冻得红彤彤,连眼睛都是红的。爸爸不在家,妈妈很顽强。

上中学李熏然开始蹿个子,女生越来越注意他。只要他去操场打篮球,肯定有很多女生在一边看。他越长越高,可是不见长肉,李夫人嫌他瓜秧子走了蔓儿了,细细长长一条。那时候很流行花美男,清一色的瘦弱型,李熏然花榜头筹。男生永远拿这个取笑他。李熏然很淡定。他一向不觉得被别人欣赏爱慕有什么不好。

上警校时李熏然是最瘦的。好在个子够高,穿制服特别精神。他走到哪儿都拽着女生的视线,男生们装作不知道,因为反正也打不过他。瘦得像一根加长豆芽,可是真能打,揍人干净利落。

李熏然是个不复杂的人,他对自己的规划很简单,成为警察,成为一个好警察,心无旁骛。家里催着找女朋友,他有时候觉得简瑶就挺不错。可是简瑶很明确,不喜欢他。他觉得遗憾,并不难过。李局长教他用手语打“我爱你”,得意道:看上谁了,就比划。对方如果明白,或者有心去打听是什么意思,这事儿就成了。

后来李夫人实在忍不住,乐不可支:你爸觉得当年把我骗到手都靠这个姿势呢。其实我真打听过,你爸比划得一点不标准。反了都。

李熏然笑:我爱你反着说也行啊,你,我的爱。

李夫人得意:也对。

 

李熏然昏昏沉沉往前走。他整理自己的记忆,每个片段,每段回忆。那轻快的,缠绕的音乐一直没停,拽着他走,走向未知的虚无。

然后,他开始遇见同一个男人。

同一个男人的每一个画面,铺天盖地。盛气凌人的,温柔微笑的,穿着医师袍的,系着围裙的。他说话,他笑,他伸长手臂准备拥抱。李熏然伸手去摸画面中高大男人的脸,一下子穿过了虚空。

混合着药味的,淡淡的烟草味。

每晚伴他安眠的味道。

 

凌远……

 

李熏然觉得耳边萦绕的音乐突然让他无比烦躁。他听见有人说话,可是听不清,耳朵眼被曲子堵着,等说话声音进来,就只剩细细一丝。他无比烦躁。

他想醒过来。

 

狮子在笼子里撕咬,咆哮,撞击着所有的桎梏。

狮子要醒来。

 

乐曲加快了速度,越缠他越紧。李熏然竭尽全力命令自己醒过来,他要睁开眼,他要看他!

他突然发现耳朵里塞着的乐曲声音小了点。他模模糊糊听见女人的声音,又尖又脆:凌院长感染病毒啦!怎么办呀?

李熏然有点懵。

感染病毒。

什么意思?

 

他玩命地跑,在梦境里撞碎了所有凌远的影像,他觉得凌远在很遥远的地方等着他,他得过去。

可是他过不去。

为什么?

李熏然近乎狂躁,他想见凌远。

乐曲声音又大起来。李熏然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声音,轻轻地念叨着。这个声音起初很弱,他都听不清在念叨什么。然后这个声音渐渐大起来。越来越大,他听见有人在他脑海里轻轻地念:

FREE

李熏然愣愣地听这个人反复地低吟,这个人是……

我自己。

FREE。

 

李夫人架不动李熏然,主要靠李睿搀着。李睿觉得李熏然全身的肌肉绷紧,颤抖,无声又僵硬地挣扎。李睿轻声道:“李警官,救救凌院长吧。”

你救救他吧。

 

不远处有个人,站在那里。

李熏然知道他是谁。

我的,爱人啊。

 

李熏然比完手语,突然晕了过去。凌远急得发疯,李睿连忙喊护士站:“快给精神科打电话!”然后回头高声道:“我会尽力帮李警官。但是你想知道他怎么样了,最好别死,自己出来看!”

 

这一次,李熏然彻底无梦。

 

当他再次醒来,他看见了久违的天光,还有憔悴的父母。李局长头发花白,背也挺不值了,有些佝偻。李夫人握住他的手,激动地颤抖:“然然,你看妈妈是谁?”

李熏然被逗乐了,他肌肉僵硬地笑了一下。太久没笑,不熟练了。李局长端了杯水来,一勺一勺喂他。李熏然喝了几口,眯着眼往窗外看。拉着窗帘,他还是能感觉到阳光带着生命力的灼热。

李熏然咬了自己舌头一下,疼得飙泪。我现在是醒的。李熏然快乐地想,我醒了。

他拿眼睛到处找,李夫人刚想说话,病房门被打开了。一个声音从外面进来:“阿姨我来晚了。饿了吧?熏然今天……”

凌远拎着保温桶,怔怔地看着床上。

床上的人,睁着漂亮的,圆圆的眼睛,温柔地看着他。

“瘦了。”

他沙哑道。

 

凌远有惊无险,等到了第一批特效药。李睿觉得凌远能留下一条命全靠自己,幸亏自己聪明,把李熏然架去了,燃起了凌远的求生斗志。凌远看李睿渐渐能说笑了,也就不去反驳他。

院长有惊无险,附院也有惊无险。金副院长决策果断,附院在疫情爆发的最开始应对得当,把损失降低到了最小。风波过去,一切重新开始运转。凌院长大病初愈,李睿开始帮他处理更具体的工作,凌远指导李睿怎么去跟卫生局卫生部打官腔,怎么跟药品器材商绕圈子。李睿进步挺神速,最近也不怎么顶撞凌远了。

凌远早上来送饭,经过门卫大爷的电视机,港剧重播,里面的男主又念一遍:一家人,最重要的是齐齐整整。

李熏然在隔离区晕过去之后,一直沉睡。凌远经过几次生死的坎,现在想得很开。李熏然就算不醒也行,只要他活着就行。所以他精神还挺好,每天上班下班做饭送饭,在心里准备了一篇演讲稿,准备哪天万一李熏然醒了,他要告诉这个小王八蛋他的行为有多可恶,自己有多生气,几经修改,旁征博引,气势恢宏。

 

现在他看见那对圆圆的大眼睛睁开了,天光在里面盈盈地动着。他在笑,眼睛向下弯着。上海同事说了,很灵很灵的嘞。

 

嗨,老房子。

你好,小狮子。

 

凌院长,再一次地,忘词儿了。

 

李熏然恢复的很快。谁都没有提谢晗,谢晗已经离开了。李熏然躺了两天,吵着要出院。凌院长并没有听他的,坚持要观察一段时间。附院的医务工作者们终于又看见凌院长脚下生风地忙来忙去。附院还是那个附院,哪怕经过病毒性出血热,也没有“灰烬里开出玫瑰花”的文艺的情感。毕竟这本来就是经历生死的地方,说什么都是矫情。可是凌院长今天很不一样。他拿着手机,站在走廊的落地窗前,郑重地拍了一张照片。现在是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清澈,连风都是悠然的。

凌院长拍了难得一见的蓝天,发到微博上。他还是没有艾特谁,只是在图片的上方写了一句话:

 

“熏然,你看,大晴天。”

 

-END-

2016-02-29 评论-1298 热度-6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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