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情寄 10

10   一个心愿

 

方孟韦把貂收回去,放进衣柜。倒是挺珍视的样子。荣石双手捧着热咖啡,坐在方孟韦床上。方孟韦的衣服他绝对穿不下,所以也就不费心试了,老老实实穿着浴袍。等身上洗浴带来的热气散尽,四面八方都是凉意,跟泡在凉水里一样。荣石很不见外地翻出方孟韦的毯子裹着,啜茶似的啜一口咖啡。

方孟韦坐在桌边写日记。他侧面看上去单薄清瘦,姿势却标准正规。正规地坐着,正规地拿笔写字,一笔一划。荣石猜测他写什么,无非是记录今天的见闻——那是挺多可写的,荣石今天出一天洋相。对自己应该没多少好话,但都是书面语,文绉绉地形容自己“岂有此理”。

荣石看着方孟韦的侧颜愣神,房门外突然传来少女清脆的笑声:“小哥小哥,今天隆福寺逢九有庙会,我买了个沙雁儿,你看你看!”

荣石以为谢木兰要闯进来,吓得差点栽下床。他现在的形象可不好看,要命的是身上这件浴袍——看大小是孟韦的——其实有点短,他刚才是没敢说。方孟韦扫他一眼,镇定道:“我换衣服呢,别进来。”

可是他说晚了,蔡妈已经告诉谢木兰荣方二人淋了个落汤鸡回来,楼下熏笼上覆盖的衬衣看尺寸就知道来了个客人,身量比所有方家人都高。

“哦,那个荣先生来了啊?他还结巴吗?”谢木兰没心没肺清凉凉的声音又飘进来:“他在我小哥屋里?——咦王妈不必准备我的午饭了,我吃了。”

方步亭和谢培东出门了,说中午也不回来吃。所以王妈没有预备午饭,看方孟韦领着荣石回来,谢木兰又进门,手忙脚乱开始准备午饭。方孟韦叹气,站起来,开门出去,下楼,对王妈温和道:“王妈不用忙了,我待会要出去吃。木兰你小声点。”

谢木兰献宝地拿着一只风筝给方孟韦看:“小哥小哥,好不好看?”

北平人管风筝叫沙雁儿,形状却不止雁儿。谢木兰拿着的是一只大虫子,墨绿身子黑斑点,细细黑黑的须脚都有。方孟韦看得皮肤起粟:“……这是什么?”

谢木兰笑道:“我觉得挺好看呀。怎么你们都这个表情。”

“刚才下雨,淋着没有?”

“没有,我和同学在东安市场看电影呢。”

“嗯。”

“我爸呢?大爸呢?”

“出门了,说是有会。”

 

小少女身量不大,声音有穿透力。方孟韦声音低,荣石在楼上盘腿坐着,净听她唱独角戏了。每次谢木兰喊方步亭“大爸”荣石就觉得有趣。按理说方步亭是谢木兰大舅,大爸是个什么说法?以前北平的称呼似乎喜欢在末尾加个“爸爸”,“叔爸爸”甚至“姑爸爸”,难道她其实是管方步亭叫“大舅爸爸”?说起来谢培东是哪儿人啊?

荣石天马行空,方孟韦慢慢上楼来。见荣石的姿势更懒洋洋,窝在他的床上,直接躺下了。

 

方孟韦的床很舒服,硬板板整齐齐,和他人一样。荣石裹着毯子打瞌睡,方孟韦坐在他身边写日记。外面天放晴,出了太阳,屋子里亮堂起来。方孟韦写着写着抿了一下嘴,薄而柔软的唇透着一股无可奈何。

荣石快速打了个盹,睁开眼,翻了个身,撑着头看方孟韦的笔杆子晃来晃去。荣石觉得现在这样也不错,方孟韦专心致志干自己的事,不会注意他的窘迫。他也不必说话,不必结巴,看着方孟韦就行。

光阴都温柔起来。

 

荣石的肚子咕叽一响。

 

方孟韦看他一眼。荣石把脑袋扎在被窝里,一个劲懊丧。方孟韦轻声道:“咱们出去吃吧。”

荣石活力四射跳下床:“那咱再出去一趟。……你帮我把衣服拿上来。”

 

方家的司机把荣石的敞篷车收拾了一下。好在敞篷车是皮椅,不吃水,擦擦就干。软顶许久不用,一直压着,轴有点锈住,司机给上了点油,一面啧啧称赞:敞篷车刚在美国时兴,荣先生就开上了。这荣先生来头不小。

荣石的衣服虽然干了,但到底没洗,淋了雨烘干穿着不舒爽。不过现在不是讲究的时候。方孟韦换了一套白中山装,上了副驾驶。

 

其实荣石不希望方孟韦穿白。

方孟韦穿白真是挺好看的,整个人发亮似的,可是也愈发孤寂。东北的雪原是白的,白茫茫的天和地,连声音都吞掉了,只有无尽的寂寞。

 

“你来北平多久了?”

“……三月初来的。”

“都去哪儿逛了?”

“没去哪儿。到处是日本人。”

 

荣石握着方向盘没法再说话。方孟韦恨日本人,他的母亲妹妹被日本人炸死。今天带他去吃顿饭,以后……很有可能没机会了。

铁狮子胡同的伪政府里,还有他千辛万苦攀上的“本家”呢。

剿共委员会主任,荣臻。

 

“你知不知道,北平人怎么骂我的?”

方孟韦正用手臂松松地撑着下颌,闻言看荣石。荣石微笑:“不对,应该是‘我们’。说我们是——隆福寺的夹道。”

方孟韦蹙眉,他没听懂。

“隆福寺的夹道以前是卖京巴的。隆福寺的夹道,狗事(市)儿么!”荣石乐得捶方向盘,方孟韦完全没有笑意。

他其实难过。

荣石笑出眼泪,用食指关节揉了揉眼睛:“今天先吃吃玩玩。明天后天我带你去看北平广播电台,开开眼。只是到时候你别生气,面上不要显出来。没比日本人更敏感的了,他们老娘怀他们的时候吃得都很咸。”

方孟韦低低应了:“嗯。”

 

荣石对于自己,一直没有什么特别渴求的事情。他可以扮个丑角,可以活得令别人看着像个笑话,甚至以后可能死无全尸,他有心理准备。现在他开始有私心,这种心理状态很危险,可是……忍不住。

忍不住啊。

今天不要再出岔子了。

就当是,完成他一个愿望吧。

 

荣石没带方孟韦吃馆子。他开着车往郊外去,七拐八拐来了个独门小院。方孟韦在车上就闻到一股烧木柴的焦香。荣石停车,小院里有人打招呼:“哟荣先生,有日子没见了。”

荣石跳下车:“我带来一位,你师父刨新鲜牛肉了没?”

那伙计一身干净利落的粗布短打:“您来巧了,今天新鲜的牛肉,我师父还念叨您,这么好的牛肉您不来可惜了的!”

方孟韦下车,跟着荣石往里走。这小院子着实不起眼,看上去挺大,在郊外大又不值得自豪。

院子里有个小少年在劈松木,看见荣石也很热情:“荣先生您来了,哦这位先生是您朋友?”

天子脚下的人,天生就有撑场面的气度。哪怕只是个劈柴的小伙计,打个招呼也周到。北平的人爱说话,也会说话,热情又热闹,不让人局促。方孟韦笑一笑:“我第一次来。”

 

有个中年人正在收拾一个高脚炉子。这炉子不像普通煤炉,高高瘦瘦挺有意思,上面还顶着个平的铁盘子。院子里摆着好几个,每一个周围都有两三张条凳。

方孟韦觉得新奇,完全不理解这是做什么。中年人,即是店老板把炉子升起来,爽朗地应付荣石:“荣先生,还是老规矩?用松柴?”

荣石笑:“用松柴。”

店老板看到一身素白安安静静的方孟韦,又乐:“小少爷,您穿这样来这里可不行啊。”

方孟韦睁着圆眼睛不解,荣石笑道:“没事,没事。”

店老板在炉子旁边加了一张小条案,条案上整整齐齐码着一样大小的圆形小碟,盐巴麻油酱油辣子,各种调料佐料红的白的绿的黑的热闹极了。那边松柴烧的炉子越来越旺,炉子顶上的大铁盘热胀冷缩地发出点声音。

“这炙子快热了吧?”荣石有点着急,他怕孟韦着急。

店老板姓卢,听口音倒不像北平的:“快了快了。小少爷看看,需要什么佐料自取吧。”他在炙子上麻利地刷了一层油:“荣先生自己来?”

荣石笑道:“自己来自己来。北平这烤肉,还不是我们关外那里传进来的。”

方孟韦看出点门道,荣石拿着铁筷子问他:“你有忌口的么?”

方孟韦摇摇头。

荣石脱了外套,挽着衬衣袖子拿着个碗,夹了点牛肉片,再用小勺儿迅速挑了几种佐料进碗,用铁筷子急速一拌,洒上葱丝。等炙子上的薄薄一层油被火温烤得有了润泽爽滑的意思,立即将葱丝铺上去,均匀铺完一层,然后码上拌了调料的肉片。

他动作熟练并且毫不犹疑,显然是常吃的。大火烧烤的牛肉香暴躁起来,混着松柴香铺天盖地。

方孟韦终于觉得是饿了。

他眼巴巴地看着荣石玩儿似的烤牛肉片,竟然有点跃跃欲试。等了半天,荣石没有让他下手的意思。

牛肉片烤得发白,这是火候到了。荣石把肉片捡到旁边的铛里,回头道:“孟韦饿了吧你先吃……”

方孟韦规规矩矩坐在条凳上,双手放在膝上,眨着眼看荣石。

荣石到底没忍住,大笑:“这条凳不是坐的。”

店老板给另一个炉子生了火,看见方孟韦坐下了,大惊小怪:“哟小少爷你怎么坐那儿了?小心脏。”

方孟韦疑惑,条凳不是坐的?他看周围,连忙站起来。

这条凳还真不是坐的。

这条凳是搁脚的。吃烤肉不要文的要武的,图的就是豪放。标准姿势是一只脚踩地,另一只脚踏着条凳,架着一条腿,一手拿筷子夹铛里的肉,一手端着茶碗喝老白干儿。

方孟韦站起来全身僵硬,想也知道屁股绝对坐黑了。他又窘迫又着急,脸上还绷着,坚决不输阵。

荣石塞他一副筷子:“好了好了管它呢,先吃再说。”

 

荣石拌佐料拌得好,烤肉的手艺也好。方孟韦很沉稳地一直吃着。他拒绝把脚蹬在条凳上,只是直直站着端着碗,嘴倒是没停过。周围热闹起来,痛快地喝酒吃肉足够很多人美得忘了自己亲爹姓什么。

方孟韦吃饱了,又很沉稳地拿着铁筷子自己烤肉。他观察荣石半天,大致流程都很会,实际操作也不差。只是中山装上黑了几片,脸上被烟熏得一道一道。

 

灰头土脸使得方孟韦有了点烟火气儿的分量,压着他,飞不起来了。荣石就看着他笑,小崽子拼命地老成持重,玩得却兴致勃勃。

方孟韦到底不傻,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穿着白中山装出门荣石什么都没说,他故意的。方孟韦一抹脸,脸上更花了。荣石还是看着他笑,嘴越咧越大。

 

荣石有一点错了,方孟韦写日记也不全是文绉绉书面用语,也不仅仅用“极是可恶”或者“岂有此理”形容他。也有其他更活泼的形容,比如——

二百五。

2016-03-17 评论-300 热度-24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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