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寄 12
12 一个梦
荣石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又回到吉林的老林子里,冰天雪地天寒地冻,甚至起了大烟儿炮,四周昏天黑地,一片迷茫。
荣石看不清前面的路,回头也找不到来时的路。他站在狂风呼啸里,心里很宁静。因为早有准备,倒不害怕。等死就可以了。
他站在雪地里愣神,老林子在狂风里呻吟,枝杈都在哀叫。
冷啊。
东北的冷,是天地扼杀万物生灵的绝对威严。
有动静。
荣石在戾风的咆哮中听见了细小的声音,他转头到处找,天上浑浊一团的乌云突然被风吹开了,一瞬间仿佛天睁开了眼睛,皎皎的明月冷冷地注视着——
一只小鹿。
荣石愣了。
他看见精灵一样的小鹿,披着月色轻盈跳跃,踏雪而来。
荣石少年时,遇到过一只小鹿。
他忘了该怎么反应,小鹿似乎很开心,在风雪里嬉戏奔跑。它离荣石越来越近,纯美的月光全都在它圆圆黑黑的大眼睛里。
它玩了一阵,才看到荣石,撒欢儿地冲他跑来,绕着他跳,呦呦地叫。荣石伸手去摸它,手却突然僵在了半空。
他看见自己一手的血。
他慌忙伸出另一只手,他看见自己双手上的血甚至还是热的,滴答着,滴在皑皑的雪地上。
他惊恐地往后一退,小鹿很不解,歪着头看他。荣石蹲下来疯狂地用雪搓手,越搓手上的血越多。冒着热气的,腥咸的,肮脏的……血。
小鹿凑过来,想跟他亲昵。荣石吓得躲。
你别过来,脏,太脏了。
荣石搓不干净手上的血。
远处爆出枪声,对了,这是枪声,杀人的声音,荣石打枪最准,一枪一个,不会浪费子弹。荣石趴在雪地里,全身被刺骨的寒凉千刀万剐。
枪声,越来越密集的枪声。
荣石冲小鹿怒吼:你还不快跑!
荣石被自己喊醒了。
还在夜里,没有雪,也没有血。不在东北,没有绞杀一切的狂风。
荣石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夜里没有月光,无边无际的黑色塞住房间,塞住荣石的眼和心。
他咳嗽起来。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索杰欲言又止,几次都在措辞。荣石很疲惫,看他墨迹半天不耐烦:“有屁你就放,放屁还得酝酿?”
索杰长长一叹:“东家,日本人催了。东光剂。”
为了谨慎起见,荣石要求索杰在没人的时候也不能叫鬼子,一律喊日本人。因为人的惯性是很可怕的,如果秃噜嘴了对着真鬼子叫“鬼子”那就不太妙了。索杰说“日本人”三个字的时候,总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咬死谁。
“……东光剂。”
“是的。满洲禁烟总局的川田拍了三通电报了,问你在北平事情进展如何。我实在拦不住……”
荣石笑了:“你?张小六子的军队都拦不住日本人,你拦得住?个败家玩意儿,真他妈谢谢他啊!”
“东家,怎么办啊?”
荣石扔了手里的吐司:“下次别给我弄这个!不就是个列巴片儿,我在吉林的时候就不爱吃,跑北平来吃这个?”
索杰低头不语。
荣石的下眼睑在跳。这是他盛怒至极的表现,连索杰都害怕。
“川田说什么了,都给我说一遍,一个字不许落!”
“说……说不明白你有什么好犹豫的,你的皇帝皇后都抽鸦片打吗啡……”
“皇帝他大爷!”荣石掀了桌子,碗碟稀里哗啦摔得粉碎,桌子砸在地上惊天动地。侍立在门口的几个女佣吓得哆嗦,有个开始抽泣。索杰挥手让她们赶紧走,荣石一般不迁怒别人也不欺负女人,但吓人到底不好。
荣石颓然地坐下。
日本人在伪满倾销各式毒品,毒品再从伪满蔓延到中国各地。日本需要庞大的军费支持太平洋战场和东亚战场,贩毒是最快捷的手段。荣石有一次灌醉了川田,套了句实话,让荣石恨不得将川田碎尸万段——
“索杰,你知不知道宏济善堂最近五年贩毒赚了多少钱。”
“……东家,你……”
荣石坐在椅子里,像一座倒塌崩溃的山,全无生气:“一千万两白银。”
索杰吓得不敢说话。
日本人一面贩卖鸦片吗啡给中国人,一面开“禁烟局”给大烟鬼们“戒断”,用的就是东光剂。
东光剂不过是另一种可以上瘾的毒品罢了。
“天津,徐州,上海,汉口,广州。”荣石捂住脸:“日本人走私鸦片的据点,都不是秘密了。有人管吗?汤恩伯的军队吸毒吸得枪都拿不起来,驻扎河南的‘军人’们给他一口吸的他能给日本人磕头。这帮婊 子养的,想跟重庆勾搭上。”
索杰震惊道:“就是那个啥方教授?”
荣石没动。
“真看不出来方教授竟然是这种人!”
“不确定。”荣石搓了搓脸,颓丧道:“我试了他好几回,试不出来他知道不知道。要么他真不清楚这事,要么他太会装傻充愣。”
索杰忧心忡忡:“可是东家,你为了东光剂的事儿顶了日本人很多次,这次再顶回去日本人可能要换会长了。毕竟他们要一个听话的。万一真换上个二鬼子,咱们的工作怎么展开?”
荣石没吭声。
过了许久,荣石疲惫道:“我再去方家一趟。总能想到解决办法。”
方孟韦一早听到了鸟鸣。
他听不出来是什么鸟,就觉得挺好听,婉转悠扬,嘀哩嘀哩,几只小东西落在他的窗前,比赛似的谁也不服谁。方孟韦坐在晨光里读书写字,小鸟们飞走又来,绒团团圆滚滚,小眼睛谐谑俏皮地抖机灵。
他心情好起来。
正看着书,院子外面有引擎声。门房大声地打招呼,热情得仿佛做贼心虚通知方孟韦似的:“哟!荣先生!您!又来啦!”
方孟韦忍不住,笑了一下。
荣石拜会方教授,和方教授在客厅喝茶,然后俩人又进了方步亭书房。不一会儿把谢培东叫了进去,简直是临时开会。谢木兰在屋里磨磨蹭蹭穿衣打扮,她换了一件新裙子,白底草绿花儿,是春天万物复苏的清新颜色。
她得去上学,这所中学有个好处,可以不用穿校服。方孟韦看着谢木兰跑出院子,和几个等她的少女汇合,打打闹闹离开,心想难道不冷?也许女人和男人对温度的感知是不一样的。春夏时期街上的男女着装分在两个季节里。男的慢吞吞留在初春,女的欢快活泼地进了仲夏。
荣石和方步亭谢培东一直聊到中午。方步亭留荣石吃午饭,荣石笑道:“我找到一家东北菜的馆子,方教授谢助理吃过东北菜没有?我请大家吃东北菜。”
谢培东面无表情地看着荣石。荣石场面上的人,竟然有点怕他。他的眼光有点像刀子,看谁都像在看猴戏。荣石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把“面无表情”表现成为一种表情的,谢培东吊着两只大眼袋,站在方步亭后面,非常安静地看着荣石的时候,荣石心里发凉。
“叫孟韦去吧。我们老的就不跟着掺和了。”谢培东冒了一句。
方步亭不甚在意小节,也不见得愿意跟荣石吃饭:“孟韦性子闷,跟荣先生出去转转也好。”
荣石告辞出去,方步亭戴上眼镜看报纸。谢培东倒咖啡:“荣先生和孟韦走得近。”
“嗯。”
“荣石这个人……”
“你是对的,孟韦不能总闷在家里。这个荣石不简单,用他历练历练孟韦……也好。”
方孟韦被叫下楼,荣石穿着大衣握着手套看着他笑:“怎么不穿白的了?今天不吃烤肉。”
方孟韦拒绝回答。
荣石领着他往车上走,还是那辆敞篷车,刷洗过了,没有淋过雨的泥点子。方孟韦蹙眉:“去北平广播电台?”
荣石一顿:“……明天去。今天我带你去吃东北菜。好不好?”
方孟韦跟着他上了车。
一路上无话,荣石只是开车。方孟韦特别喜欢支着胳膊松松地撑着下巴,他歪着头看车外。荣石看着前方没话找话:“东北菜你吃不吃的,东北的酒你得喝一点。”
方孟韦轻声回答:“我不会喝酒。”
荣石咧嘴笑:“没事,反正我开车不能喝,咱俩不能尽兴,你尝一尝就行了。”
东北菜不讲究色,香和味是不吝的。原料都寻常,量足,大盘子大碗摆了一桌子。
在这时候还能丰盛地摆一桌子,方孟韦都惊讶了:“这馆子老板是什么人?他哪儿来的这些东西可做?”
这馆子是荣石开的。
所有材料都是火车从承德运来的。
荣石开这个馆子主要是为了自己,在北平养几个东北菜师傅,免得来北平各种吃不习惯。荣石寻思着如何矜持地透露自己就是老板,方孟韦睁着圆眼睛看流水单:“玻璃叶饼是什么?”
荣石鼓足的勇气泄了:“……来个玻璃叶饼。”
坐在方孟韦对面,一顿饭荣石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方孟韦尝了一口正宗东北烧刀子,表面挺淡定,只是脸颊蹭地红了。云霞从面颊蔓延到修长的脖子,眼睛都亮晶晶的。方孟韦笑了一声,拿着杯子还想喝一口,荣石懵了:一口就醉?还有他笑得挺好看的……
“别别别别别喝了……”
方孟韦放下酒杯,定定地看着荣石,突然乐得前仰后合:“结结结结结巴!”
荣石捏着筷子不知所措。
方孟韦真醉了。荣石恨不得抽自己,没屁事让他喝什么酒!还有这世上竟然有一口醉的人!方孟韦耍赖,非要把一杯酒都喝了。荣石拦了半天,满头汗。方孟韦靠着荣石的胳膊,抽了抽鼻子:“困。”
荣石谢天谢地:“你你你你你你睡吧……”
方孟韦迷迷瞪瞪笑了一声。
回去的时候荣石把车软顶拉上,怕方孟韦被风吹了。方孟韦酒劲上来得快下去得也快,盹了一路到家竟然有几分清醒了。他不用荣石搀着,自己下车。门房大惊小怪跑出来,扶着方孟韦:“孟韦?怎么喝成这样?”
荣石看门房扶着孟韦往院子里走,自己也开了车门想下车,方孟韦突然站住,回头看荣石。荣石保持着一条腿拄地的姿势看方孟韦。方孟韦头歪了一下,慢慢地慢慢地坏笑起来。荣石觉得莫名其妙,毫无防备地看见方孟韦轻轻地……眨动了一下右眼。
谢木兰今天放学早,她一到家,满院子都是她清脆的嗓音:“哟电唱机先生好,电唱机先生你咋啦?卡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