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情寄 15

15   一场电影

 

走廊不长。方孟韦看着那个年轻人朝他的方向走过来,手上一摞纸颤动着,眼神发木。看得出来他努力镇静地走路,但姿势还是不自然。

方孟韦平静地看着那人。

这个年轻人……

普通人?

中统?

地下党?

 

年轻人的脚步声单调地在走廊里敲击。他一步一步……

“站住。”

年轻人全身一抖,方孟韦攥住拳头。年轻人身后出现一个军官,帽檐下一对蛇一样的眼睛:“你哪个科室的?”

年轻人睁大眼睛,绝望地看着方孟韦。方孟韦面无表情,若无其事。

“我,我是放送部的……”

“放送部的跑文书科来干什么?”

“木村部长突然想起来要查个老资料,让我过来跑跑腿。”

 

文书科。方孟韦默默地打量。L型的走廊,尽头拐角就是文书科,大约就是管重要资料的地方。

 

“什么资料?给我看看。”

年轻人讪笑:“都是日文,我们部长觉得我看不懂日文才让我来跑腿的,您看……不合适吧?”

那军官伸手去拿年轻人手里厚厚一撂纸,方孟韦微微眯眼,那一摞纸里还夹着几个文件袋。

年轻人身体本能出现抗拒,往侧边躲——完了。

方孟韦转到别的方向,生疏的间谍,结局只有一个。

军官的眼睛里几乎出现两栖类的竖瞳,恶狠狠地盯着年轻人:“拿来,给我看。”

年轻人额角滚下汗来,被吓得靠在墙上,六神无主,仿佛被蛇逼视的青蛙,只会战栗。

 

“干什么呢。”荣石懒洋洋的声音在方孟韦后面像一阵厚重的风拂出来:“荣主任准备稿子呢,你俩玩意儿闹什么?”

军官转头看见荣石,微微愣了一下。

荣石越过方孟韦,悠然走了两步:“在里面就听见你们的动静……是你?”

就在一瞬间气氛颠倒,方孟韦惊奇地发现轮到军官不知所措,然而荣石的表情却近乎和蔼,笑意在脸上没有退,风趣又风度。

军官吞咽一下,突然想起来,立正敬礼,对荣石道:“教官!”

荣石慢条斯理剪一支雪茄,动作优雅地给自己点上:“报现役番号。”

“是!许君立,北平警备司行动队队长,请教官训话!”

荣石咬着雪茄,整了整许君立的军装领子:“放下吧,我早不是你教官了。如今你也为大日本帝国效劳了?那挺好。这身军装挺衬人啊看你这小样人五人六的。”

许君立立正,平视前方,眼神闪烁。当年荣教官最难对付的就是根本听不出来他说的到底是正话反话,最聪明的做法是别去接他的话。

 

……教官?

方孟韦看荣石一眼。

 

荣石劈手夺了缩在墙角年轻人手上的一摞文件,大致翻了翻,哂笑:“都是日文的,你特么看得懂么?嚷嚷这么半天,‘北平妇女束胸与缠足’‘北平寄生虫防疫’,这哪个是机密?”

许君立眼珠晃动。

荣臻终于忍受不了,喝了一句:“吵什么呢?”

荣石把一摞文件往许君立手上一塞:“你给放送部的木村部长送去吧。”

许君立无法,一磕后脚跟:“是!”

 

年轻人愣了。他看着那摞纸,又看许君立,最后看荣石,又绝望又恐慌又疑惑,荣石嘲他:“关键时刻不能怂,知道不?”

 

方孟韦跟在荣石身后,看他在北平广播电台如鱼得水,左右逢源,和鬼子二鬼子称兄道弟。

他什么都没说。

 

逛了一圈儿,荣石和方孟韦离开。上了荣石的敞篷车,开出广播电台,方孟韦问道:“教官?”

荣石笑:“不像吗。”

“北伐?”

“是啊,北伐。当年我是射击教官……这帮孙子哪个都比我大,结果哪个都怕我。那时候……”荣石愣了愣,笑意下去:“说这个干什么,当年勇。”

方孟韦很平静:“很厉害。”

荣石开着车:“什么厉害,命好没死在战场上而已。”

“不是,我是说,你袖子里的很厉害。”

荣石语塞。

“你大衣袖子里……是什么?”方孟韦用纤长的手指轻轻捏了捏荣石的前臂:“你这呢子大衣袖子这么窄,难为你动作那么快……而且是左手。”

荣石右臂袖子下面,有纸张的声音。

他震惊地僵着脸,这种吓傻的表情让方孟韦略微愉快,总算不是荣石老神在在尽在掌握了。可他没有愉快多久,荣石爆发出一阵大笑:“不能小看你啊。”

“那个姓许的不敢看你,年轻人吓傻了。”方孟韦陈述事实。

荣石专心开车,方孟韦看街景。两人没有深入交流,方孟韦怕问出个他解决不了的结果。

 

荣石一直往前开,方孟韦终于熬不住,问:“你打算开到哪儿去?”

“刚才有个日本人告诉我,东交民巷的美国使馆放电影,说是美国卡通片,适合小孩子看的。”

方孟韦抿着唇,圆眼睛看荣石,露出一丝丝愤怒。荣石余光撇见,呵呵乐起来。

 

东交民巷在北平,也不在北平。外交上的说法,这一块土地不归中国管。北平沦陷,使馆依然在,日本人也不能拿美国人怎么样,“外交”还得继续。使馆经常放电影,以慰侨民思乡之苦。荣石竟然能搞到美国使馆的电影票。

方孟韦没说话。

“你想美国吧。”

方孟韦生硬:“不想。”

荣石一啧:“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好歹是你长大的地儿,想也是正常的,亲也是正常的,你这不属于数典忘祖。”

方孟韦漂亮的圆眼睛瞪得更大,怒视荣石,清冽冽的目光冷得仿佛冰锥子:“我不想讨论这个。”

“这个人吧,不亲自己长大的地方,就太可怕了。英语是你的乡音,我带你去看看。说起来我一句英语听不懂啊,愁人。”

方孟韦用手支着下巴,看车外街景,拒绝再和荣石搭一句话。

 

美国使馆专门腾了一间会议室做为观影室,黑咕隆咚的。荣石一进去,里面坐的全是“洋人”,拖家带口的,还有婴儿哭。方孟韦在票上找不到座位号,低声打听,才知道是随便坐的。两个人弯着腰,摸黑找了旁边没有孩子的座位坐下。哪国小孩子都是恶魔,失控的炸弹一样满地跑,到处捣乱,然后被家长揪住,呵斥保持安静。

等到电影在银幕上正式放,倒安静了。荣石第一次看卡通片,心里惊叹,这可比拉洋片高级多了,还是美国佬会搞。卡通片开头就是一只……欢蹦乱跳的小鹿,眼睛又大又圆,看人的时候略腼腆,还带着笑意。

荣石轻轻笑了。

雄壮的公鹿领着小小鹿在森林里,荣石猜它们是父子。后来小鹿渐渐长大,长高,头上长出角,成为一头出色的年轻英俊的公鹿,灵巧地在山涧溪水跳跃,奔跑,聪明地与猎人斗争。

眼神始终清澈温柔,有皎皎的光。

 

荣石坐在电影院里鸭子听打雷似的听英语,看着画面连猜带蒙。方孟韦看得很认真,卡通片放完了还坐着沉默。

荣石笑:“走吧?你还想看一场?”

方孟韦站起来,对荣石笑笑:“谢谢你。”

荣石受宠若惊:“哎哟不容易,再笑一个?”

方孟韦叹气:“我是真的谢谢你。”

荣石摸摸嘴角:“开心了?”

方孟韦点点头。

“借我个东西使使。”

“嗯?”

荣石右手在方孟韦耳边打了个指响,方孟韦莫名其妙看他,却发现他左手上拿着一块手绢。

“借手绢用用。”

荣石把方孟韦的手绢摁在嘴上,吻那块手绢似的:“刚才不小心睡着了。”

方孟韦没见过这种无赖,气笑了。他的手绢是蔡妈裁的旧方格布,比一般手绢大一点,洗得很干净,也没有像时下兴的喷什么香水。他不至于吝啬一块手绢,双手插兜走出观影室。荣石笑眯眯把手绢塞进怀里,跟着出去了。

 

“不过这卡通片讲的到底是什么?鹿和猎人?”

“这是美国迪士尼根据奥地利小说家菲利斯·沙顿的小说《Bambi, A Life in the Woods》改编的,大概就是一只小鹿的成长史吧。”

“哦哦,小鹿好。我觉得还是前期没角的时候更可爱。当然后期长了角强悍起来也很迷人。总之小鹿很好。”

“……”

 

方孟韦晚上到家,没有吃晚饭,关上书房的门绘制了比较细致的北平广播电台平面图。他绘制完毕,放下笔,楼下方步亭的书房里隐约有电唱机的声音,宛转悠扬的调子,似乎是锡剧。

方孟韦心里一动,把平面图收起来,轻轻地走出房门,下楼,站在方步亭书房门口,鼓足勇气敲门。

等了一会儿,方步亭的声音才传来:“进来。”

方孟韦打开书房门,方步亭书房没开灯,他坐在黑暗里。方孟韦一开门,走廊的灯光宣泄进来,方步亭看见背着光,自明亮走来的儿子。

“什么事?”

方孟韦轻轻叫了一声:“爹。”

方步亭有点惊讶。方孟韦只会一板一眼叫他“父亲”,“爹”这种称呼对于他而言大概近似于撒娇。方孟韦身上笼着柔和的光,他不安地攥着门把手,站得很直,小心翼翼又有点期待:

“爹,你教我说无锡话,好不好?”

2016-03-23 评论-234 热度-2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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