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情寄 22

22   一弯月亮

 

方孟韦领着荣石回他的营房。他是营长,有个不大的单间。收拾得很整齐,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柜子,一点多余的东西都没有。荣石一直揣着手,和他握手的时候左手也没放下来,直到进了房间,关上门,他神神秘秘地摘了围巾,解了破长袍,方孟韦才发现他怀里揣着两只很大的黄油纸包,难为他竟然揣得进来。

荣石把两只黄油纸包放在桌子上,打开其中一只的纸捻绳,拆开几层纸,是一包塞得结结实实的烧鸡肉。烧鸡肉的香气在打开的一瞬间轰炸了整个房间,方孟韦无意识地吞咽一下。

荣石在大黑框眼镜后面笑,竟然有了点落拓憨厚的味道。他盯着桌子,略微局促:“整只烧鸡太占地方,我就把肉都拆下来,一共拆了两只。这一包是牛肉干,我尽可能多塞了点,你嘴里寡淡的时候就嚼这个。……哦对了,我跟那个军官说我是你乡下的表哥,过不下去跑到昆明投奔你。”

荣石千里跋涉从承德跑到昆明,方孟韦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他身上的伤还没好,脸色糟糕,气血都是虚弱的。他这样风尘仆仆一脸憔悴地揣着鸡肉和牛肉来看他。方孟韦眼睛一酸,一蹙眉,扭头看别的地方。

荣石破袍子底下穿着衬衣,好几天没换全皱了。他看方孟韦扶着椅子低着头,突然叹气,伸手把方孟韦搂在怀里。两人交颈相拥,荣石在方孟韦耳边低语:“这样我就不看着你,不用结巴了。”

方孟韦轻声道:“你过来干什么?”

他身上有清凉的水汽,头发还是湿的。更瘦了,荣石搂着他,心里难过,本来就单薄,这下只剩一把柴了。

“我来……捕鹿摘月亮。”

方孟韦没吭声。

荣石笑起来,笑声像陈年醇厚的酒:“我一直这样试探你,每次你都看上去不讨厌,我就得寸进尺了。你……是不讨厌我的吧?”

方孟韦还是没说话。

荣石身上特别热,他好像一年四季体温都很高。科学告诉方孟韦人是需要拥抱的,因为人体的体温是最舒适的温度。方孟韦鲜少能体会到这种温暖,他很僵硬地站着,肌肉绷紧,眼睛瞪大。

荣石感觉到他的不安,自嘲:“你……别紧张。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见你第一天起,就想亲近你。那时候你穿了一身白色中山装,像只白鹤似的站在一群脑满肠肥尖嘴猴腮的杂碎中间,太耀眼了……”荣石松开胳膊,打算离开。方孟韦抬起手,做了一个动作——他按住荣石的背。

荣石莫名感觉到小小鹿现在很委屈。方孟韦总是风平浪静云淡风轻的表情,可是荣石心里那只小小鹿表情却丰富得很。荣石嘿嘿地笑,拍方孟韦的背:“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只是……不懂怎么应付而已。那就再抱一会儿?”

方孟韦在他颈窝里蹭了蹭脸。

荣石乐呵呵地抱着他,拍拍背,捏捏脖颈子,呼噜呼噜毛儿。

 

方孟韦的肚子响了一声。

荣石没忍住,吭叽笑出来,笑得方孟韦耳朵都红了。荣石放开他,轻轻掰开自己背上方孟韦的手:“先去吃东西,有没有热水?刚才我看到水房了,我去给你打点?”

方孟韦低声:“屋里有热水。”

荣石寻摸到了水壶,倒进了搪瓷缸子里。方孟韦用手指拈着烧鸡肉条很珍惜地吃。昆明实在是很困难,荣石都不知道在哪里弄到的,花了多少钱。

“你……怎么过来的?伤是不是没好全?”

荣石把搪瓷缸子端给他,坐在他旁边,看他吃东西:“你别管啦。我有办法。伤口好得差不多了,皮肉伤。”荣石咧着白牙:“我是土匪嘛。”

方孟韦没笑:“你这身份……被发现了怎么办?”

荣石很轻松:“没事儿,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方孟韦心里难受,荣石觉得他要红眼眶,连忙道:“告诉你个好消息。”

方孟韦抿着嘴看他。

“你长高不少。”

方孟韦勉强笑了笑。荣石用食指擦他的脸:“有油。”方孟韦拈起一条鸡肉塞进荣石的嘴里,荣石吓一跳,没防备咬到了方孟韦的手指。方孟韦吃痛一缩手,荣石捏着他的手指尴尬:“抱歉抱歉我没注意,咬着了吧……疼吧?”

方孟韦修长的手指动了动:“没事。”

“……嗯。”

 

营房外面一贯热闹,操练声,飞机起落声,修修补补的捶打声。方孟韦的单间里合拢了一室宁静,平稳安定。

他捏着他的手指。

 

荣石看着方孟韦笑。

 

下午五点营地要关门,荣石必须赶紧离开。方孟韦着急:“你住哪里?这荒郊野地的……”

“没事没事,我有地方呆着。你晚上没事儿赶紧休息,瘦成这样还长个儿了,夜里睡觉腿抽没抽筋?”

“……”

方孟韦送荣石出营地,荣石很轻快:“别送了,走了。”他挥挥手,头也不回走出军营。方孟韦目送他离开,在原地站了许久。

 

荣石的确没地方可去。昆明机场附近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他来的时候是贿赂了一辆军用卡车,跟着一车帆布来的。离开就没那么容易,怎么也得等明天。不过他白天进军营的时候看见军营外面有人露宿,还不少。

还行,他想,有个作伴的。

 

方孟韦在床上靠墙抱腿坐着。他尽量团成一团,额头搁在膝盖上。荣石身上……非常热,热度还残留在他的手上,皮肤上,心上。方孟韦根本睡不着,荣石的热度让他更加的冷。

方孟韦爬起来,把床上的毯子被子卷在一起,套上外套靴子,出了门。天上有月亮,月色清清亮亮,究竟太高太远。他悄悄从高级军官的营房后面翻出去,路上遇到铁荆棘稍微麻烦了一下,不过他好歹是三青团出身,抱着被子毯子也有惊无险。飞机场外面一直有人露宿,方孟韦知道,这些人是昆明大学的教授学者,在这里静坐要求见龙云,要求分发粮食给学生们。方孟韦潜行出军营的警戒范围,抱着被子狂奔起来。露宿的人大概也不敢明目张胆燃篝火,怕引来鬼子飞机。方孟韦摸黑拉住一人,轻声叫:“荣石?”

那人吃惊:“啊?”

“抱歉。”

方孟韦弯腰低头去看每一个睡在草地里的人脸,问一问:“荣石?”

昆明六月底昼夜温差依旧大,何况在野地里,如果赶上下夜雨,更要命。方孟韦很焦急,越走越接近露宿人群的中心,他突然听见有笑声。

……荣石。

方孟韦抱着被子走过去,荣石穿着破长袍,揣着手盘腿坐在草地上。其实很冷,他瑟缩着,却依旧谈笑自若,和一个挺斯文的教授一起聊天,竟然聊哲学。

他真是打算露天席地这么过一晚上。方孟韦抱着被子走过去,轻轻道:“荣石?”

荣石转过头来,看见夤夜清月下的方孟韦,愣住了。

“这个……给你。”方孟韦把被子毯子一股脑塞给荣石,荣石稀里糊涂接住,反应过来,一着急忘了口吃:“你傻呀?都给我了你盖什么?还有你出来干什么这大冷天的?你看你手凉的!”

方孟韦抿着嘴,也不解释,转身就走。荣石连忙起来,盘腿坐了半天腿麻,又跌了回去,就看见方孟韦一个轻快跑走清瘦的背影。

还真跟一只鹿一样。

 

方孟韦是真有盖的,荣石的貂。他缩在貂里,就会觉得温暖安全。当年他裹着貂在被轰炸的上海到处找哥哥;裹着貂从上海逃到重庆,迎脸看见父亲的“红颜知己”;裹着貂光着脚在重庆的石板路上跑,去追愤而离家的长兄。这件貂是方孟韦的盔甲和战袍,天地那么大,大约只有这件大衣里小小的空间是真正属于他的。

 

方孟韦睡不着,裹着貂坐在床上往窗外看。二百五,你第一次见我是在上海,炮火连天的上海。

荣石也没睡着。他把被子借给一个上年纪的教授,自己裹着毯子,抬头看天上的月亮。不是满月,是锐利得勾魂夺魄的下弦月。荣石抬头看着,自言自语柔声问道:“我摘到你了么?”

 

两情相悦,再好不过,再好不过。

2016-04-03 评论-381 热度-2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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