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情寄 34

34   一场冒险

 

荣石搂着方孟韦一夜好眠,第二天一大早蹑手蹑脚起床,开着车去了趟汇中饭店。

荣石心里很愉快,穿着薄呢大衣,拿着钥匙进了方孟韦的房间。方孟韦的房间很整洁,只有一只旅行箱。荣石大体翻了一下,牙具,毛巾,内衣裤,深蓝中山装,军装。荣石合上旅行箱,提起来,心想干脆全带回去吧。

他去前台询问702室崔中石先生在不在。前台小姐阅人无数,对着荣石不自在了一下。又高又帅又痞的男人太具有侵略性,让人觉得惶然。

“崔先生……嗯崔先生不在房间。”

“重庆来的一行人都不在?”

“他们一大早好像出去了。”

荣石给崔中石留了张纸条,由前台代为转交。

 

还有孟韦的白中山装。孟韦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他昨晚遇见一群白俄女人——荣石大致也能推测出孟韦被调戏得多惨。他把白中山装送洗,心想孟韦早餐吃什么。回家以后打电话给乔治亚饭店问他们早餐有什么吧,左右都是外送。荣石忙一早上,开着车路过小巷,被一阵香味逗得腹鸣如鼓。

巷口在卖草炉饼。

荣石在上海这几天,就馋大饼油条,可惜到处找都找不到。上冈的草炉饼大概能一解荣石的思乡之苦,他下了车,摘了手套在怀里摸零钱。排队买草炉饼的有点稀奇,见这衣冠楚楚的大高个子排山倒海地找零钱,跟捉虱子似的。

荣石丝毫不见尴尬,终于摸到零钱,还挺高兴,排队买了三块焦香的饼,嘴里叼着一个就走了。

 

等荣石从外滩回法新界,方孟韦已经起床,穿着晨衣坐在餐厅喝红茶。荣石进门,低头换鞋:“崔先生不在,我给他留了条,你不用回汇中饭店了。箱子我给你拿来,你看少什么没……”

方孟韦放下茶杯,走过去接过箱子:“谢谢。”

荣石发现方孟韦光着脚。自从第一天晚上之后,方孟韦似乎就很喜欢光着脚踩在土耳其毛毯上。

“早上想吃什么?我没叫过早餐,打电话去乔治亚大酒店问问他们早餐有什么。”

半天方孟韦没有回,荣石发觉他歪着头看自己手里托着的报纸包。里面有荣石吃剩的半块面饼,还是热的。

“大早上的,打电话叫酒店……”方孟韦笑起来:“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人?”

荣石只看着方孟韦笑。

方孟韦拿走荣石手上的报纸包,对着面饼上荣石啃过的齿痕咬了一口。他咀嚼着轻轻走回餐桌,就着红茶吃得津津有味。

 

吃过算是“早饭”,方孟韦上楼,坐在床边打了几个电话。他一直在讲英文,语气强硬且不耐烦。荣石挺好奇地站在门口看方孟韦眉飞色舞地对着电话筒演戏,他在扮演一个常见的国府高官的小儿子。有背景有靠山,自己在军队供职,手里还有点小权力。

荣石突然想,在那一群人里,方孟韦才是个异类吧。

放下电话筒,方孟韦有点得意地看着荣石。荣石觉得有趣,欣赏他坐在晨晖里狡黠的笑容——他对着荣石的表情越来越多了。

“粗棉布的事情弄好了。不过我必须本人去一趟。你去不去?”

“当然,非常荣幸。”

 

方孟韦特意穿着军装,把帽檐压低一些,正好遮住他的眼睛。帽檐的阴影让他有股凌厉的气势,难以琢磨,所以令人生畏。

荣石开着车到了闸北。方孟韦坐在他旁边,轻声问道:“一整仓库的粗布……你有办法运走吗?”

“有。”

方孟韦转动旋钮,电台广播里女声嗲嗲地介绍着康青公路,说十一月份可以通车。

“我对西南地区的地图熟悉程度,恐怕比你对上海的弄堂都要深。”方孟韦笑道:“不同版本的,我天天看。”

荣石叹气,驼峰航线。

“我一直在想,有铁路就好了。穿过喜马拉雅,青藏高原,云贵高原,直达四川……你说可能吗?”

“那需要……很多。”荣石开着车:“一个没有战乱,团结的国家。”

方孟韦没有说话。

 

闸北的上海仿佛不是上海。可是闸北是上海的一部分。荣石刚下车,成群的苦力围上来,问老板要不要雇人。一个管事模样的过来轰人,领着荣石和方孟韦穿过乱七八糟堆叠的木柴煤炭石子水泥,走到一处高大的仓库前面。两个工人吃力地推开生锈的门闩,让人牙酸地吱嘎一声。管事的拿手帕擦汗,看看荣石,又看看方孟韦,拿不准这俩人的关系。一般这样的,官家子女兼着掮客倒资源是天经地义的,特别是在军队混的,简直不倒没天理。上海是个中立的孤岛,重庆的,北平的,南京的,各式各样四面八方的嘴脸看得多了。方孟韦是银行家的小儿子,勾搭一个荣石这样的大资本家挖国家墙角,非常般配。可是这俩人现在看来眉眼间也不是生意伙伴的关系,似乎更亲密。

 

大门被推开,一仓库纯棉线粗布。方孟韦戴着白手套,慢慢吞吞掏出一块手绢,捂住口鼻,指挥工人抽出几匹,随意看了看,又递给荣石:“荣先生,您看这成色行么。”

荣石戴着墨镜,只微笑。

方孟韦撂了布卷子:“我知道你这是屯的旧货,哪知道糟成这个鬼样子?”

管事儿的擦汗:“您给我们襄理打电话,急着要,我们襄理手头上实在是……”

“哈,你们襄理这批布砸手里天天亏库房的钱,当我不知道呢。不是我着急补亏空应付我家老头子,用着求你们‘襄理’?你们‘襄理’没跟他姐夫说自己这仓库粗布怎么来的吧?”

荣石站在方孟韦身后,看他发作公子哥儿脾气,不动声色地转手指上的大红宝石戒指。

小样儿。

 

管事儿的一面擦汗,一面把二人带进附近的办公室。荣石一直不吭声,方孟韦把纨绔演了个十足十。管事儿的敬烟,方孟韦放鼻子底下嗅嗅:“我不抽白金龙,下回备着埃及。”

荣石看他嗅烟的样子,一挑眉,连忙忍住笑。

管事儿的被方孟韦拿捏,一点脾气也没有,只在心里叫苦。襄理原本以为逮着个冤大头,想狠狠宰一笔,没想到这也是个鬼精,这帮高官王八下的蛋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从上午折腾到下午,把林襄理都给折腾来,对半价砍。林襄理使劲哭穷,方孟韦冷笑:“没我收拾你这一库房垃圾,你想怎么处理?少特么来,打量我不知道行情呢,上回谁在重庆喝得自己老子都不认,吹自己姐夫如何如何了不得?你姐夫知道你这一库房玩意儿?”

 

荣石一直老神在在。

 

谈妥了,荣石的人也是一直待命。荣石打了电话,他在上海的账房立即领着人过来,把库房交割。荣石一直戴着墨镜,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方孟韦拉着林襄理到一边嘀咕。这种倒货的事儿,当然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林襄理又不是笨蛋。

荣石看着库房上锁封门,账房拿了钥匙,便开着车载方孟韦离开。开车到半路,荣石忽然停下车,暴发出一阵狂笑,一边笑一边捶方向盘。

方孟韦默默地红了脸,局促道:“不这样,反而容易让人生疑。”

荣石胸腔共振地笑,笑得整条路都看过来。本来跑车就没拉顶,方孟韦感觉四面八方的视线都带着糊味儿了。他刚想下车,荣石停止大笑,坐直了,深吸一口气:“你饿不饿。”

方孟韦没跟上他的思路:“……不饿。”

荣石吐气:“很好,不饿,我带你去探险。”

“……探险?”

荣石舔了一下嘴唇:“我告诉你上海到底应该怎么玩——把自己扔进上海,懂吗?随便逛到哪里算哪里,反正上海哪条巷子都不会亏待你……走咯!”

荣石一打方向盘,整个车身一拐,方孟韦吓一跳。“凯旋”不愧是顶级的跑车之一,发动机平顺的声音一甩,速度便飞起来。

 

荣石带方孟韦吃炒饭,吃完炒饭又去买点心。方孟韦举着奶油点心一边嗦奶油一边等着荣石去银行兑钞票。兑完钞票要去喝咖啡,路过成衣店,方孟韦买了一套秋款新出的西服。店主介绍说是意大利版的,总结起来就是:只有瘦子能穿得好看。

方孟韦当即换下军装,跟荣石喝咖啡。喝到夜幕四合,俩人决定今天要夜不归宿,荣石领着方孟韦跑到丽都舞场。丽都门口闪烁的霓虹缤纷得可怖,简直跟阎罗殿一样了。荣石买舞票,问了句:“今天乐队是哪个?”

售票的一看他没问今天的“招牌”,而是问乐队,知道这是行家,肃然道:“今天特邀美国阿比杜乐队,他们一般在天津,上海听到的机会不多。”

方孟韦懵懵懂懂站在一边,眨着眼睛看荣石。荣石很高兴:“我在天津就追阿比杜,舞可以不跳就为听他们的演奏。本来以为来上海听不到了!可惜他们就出过一张唱片!”

票房微笑:“先生,今天是最后一场‘屋顶花园’,您来得可真准!”

方孟韦稀奇:“这又是什么噱头?”

荣石拉着方孟韦进大门,并没有直接进舞池,而是拐进旁边小道,进了电梯。电梯直达丽都的楼顶——假山喷泉,依旧是彩色灯泡,可是没有楼下那么恶俗,显然是精心配过色的,琳琅缤纷。楼顶竟然种着一些少见的花卉,清香四溢,浸透了夜色。楼顶视野宽阔,四面是繁华如星的灯火,再远就是外滩辉煌的夜景。站在这样的高楼顶,让人生出虚假的雄心:恍然是踩着银河了!

阿比杜乐队演奏着美国最时兴的摇滚乐,迷乱蛊惑的光线让贵人们发疯发狂。男男女女抱在一起又蹦又跳,优点是谁也顾不上谁。荣石没有点舞女,他抱着方孟韦,在舞池里旋转。方孟韦自上了楼顶,就是目瞪口呆的神情,何况他也不大会跳舞,跟着荣石踉踉跄跄地转圈儿,连着踩荣石的脚。荣石毫不介意,用力把方孟韦按在怀里,焦急地想把他嵌进自己魂魄之中。被荣石搂着和糟糕的舞技不知道哪样更让方孟韦窘迫,他干脆把脸埋在荣石颈窝里。

荣石的手非常不规矩,上上下下,又掐又拧。方孟韦气得咬他,嘬着他的肉舍不得下劲,更成调情的了。

 

荣石和方孟韦踩着十月份夏天的尾巴在上海完成了一场冒险,从头至尾,纵情狂欢。

2016-04-21 评论-303 热度-20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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