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情寄 38

38   一个词

 

民国三十四年的元旦来得非常寂静。

没有鞭炮,也没有庆祝。大概重庆被轰炸够了,再不需要这种硫磺味道的热闹。再说,元旦,又不是老百姓认定的新年。

民国刚成立时,孙国父就主张“过元旦废春节”,旧历新年是需要革除的陋习之一,钦定每年公历一月一号就是“新年”,再无其他“新年”。为了彻底革除农历,只有公历元旦放假,严禁平民庆祝农历春节,严禁买卖黄历。然而逆来顺受的中国人民和这个野心勃勃的政府进行了旷日持久的抗争。不让买卖黄历,一些不识字的老人为了耕种会背节气,甚至天干地支。不让庆祝春节,干脆元旦也不庆祝。到了春节那一天,亲朋好友走动总有别的借口。从公元一九一一年斗到公元一九三四年,中国的老百姓们攥着自己对于故国的信仰难以割舍。

最后居然是老百姓赢了。国民政府在一九三四年宣布放弃禁止过旧历春节。放假还在元旦,但是老百姓们过哪个节,谁也管不着了。

这其实是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有些人坚决摒弃的,有些人绝对不放手的。老百姓们展示了一场二十三年的民意与政策的对抗,结果是胜利。可惜民国政府似乎没往这里想,普通老百姓不懂自己干了件多么坚定的大事,孟子又早死了两千多年。

 

过完圣诞过元旦,这俩节哪个重庆人都不承认,所以全都寡淡至极。方步亭领着全家去伐松树,真到圣诞节还是去小公馆过的。倒霉的小松树被砍回来,光秃秃立在客厅,谢培东绝对不会去打扮圣诞树,谢木兰忙考试忙交游,蔡妈王妈不会收拾,也不敢劳烦方孟韦。这棵松树日日摆在客厅,松针掉了满地。蔡妈跟王妈讲:“我觉得洋人也是奇怪,客厅里摆一棵砍回来无根的死树……总觉得很可怕。”

王妈叹:“我看也不得劲,这不是树的尸体么,我今早一看有的地方好像烂了。”

死掉的树陪着民国走进三十四年。大半夜起床看见歪着的树影,像是一具尸体向天举着干枯的手,又是乞求,又是诘问。

 

方孟韦找到一件新的事情做:练书法。他钢笔字写得不错,毛笔字一塌糊涂。他买了本字帖,假期缩在家里天天练。方步亭一月二日回到方宅,迎接他的只有蔡妈王妈。

蔡妈尴尬:“姑爷和木兰出去吃了,孟韦天天练字,吃饭都不下楼,还是我们往上送的。”

方步亭在小公馆从圣诞留到元旦,心里还是略有愧的。他仰头往上看,二楼孟韦的门紧紧关着。大厅里除了大座钟戈多戈多地响,再无声息。

方步亭环顾,王妈道:“圣诞树……我们扔掉了。谁都不会装饰,摆那儿怪瘆人的。”

方步亭叹气:“扔就扔了吧。原也……”

他没有说下去。

蔡妈去准备报纸和茶。方步亭坐在沙发上翻了翻今天的报纸,没有什么吸引人的新闻。重庆的冬天总是阴沉沉的,整个方宅都沉在寒冷的水底。方步亭扔了报纸,往二楼走。他要去办公室,就得路过孟韦的房间。方步亭在孟韦房门口顿了顿,终于还是敲了门:“孟韦。”

屋里有椅子的响动,方孟韦开了门。一到冬天他更白了,像是重庆难以遇见的雪,薄薄一层,随时化去。

“父亲。”方孟韦没什么表情,侧着身子迎方步亭进去。方孟韦的卧房兼书房并不大,干净简洁。方步亭一进屋,就闻到墨香——桌上一沓旧报纸,每张都写满了工整大字。

方步亭站着,拈起一张看了看。方孟韦默默站在一边,一只手上还有墨汁。每个字写得都很用心,渐渐地有了骨架,有了形状。

方步亭坐下,很随意问:“元旦过得如何?”

方孟韦答:“一号照例开会,念总理遗言,默哀,宣讲,那些事儿。”

方步亭叹气:“我是问你过得如何。”

方孟韦沉默。

方步亭坐着,方孟韦站着,最寻常不过的父子谈话,方步亭却怀疑,是不是别家父子交谈也会如此尴尬。

方孟韦最先妥协。他伸手揉着方步亭的肩:“父亲……元旦过得如何?”

方步亭沉默。

这个元旦,谁都没什么可说的。

 

方步亭翻着方孟韦写的大字,悠然道:“你在抄诗经?”

“我买的字帖,内容是诗经。”

“《诗经·邶风·击鼓》。这个你抄了很多遍。”

“我挺喜欢这首诗。”

方步亭笑笑:“我问你,‘死生契阔’是什么意思?”

方孟韦略带窘迫:“我……知道的不确切。”

方步亭扫了一眼“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轻声道:“这个词的意思是,死生离合。”

 

时间无可挽回地往前走,一月过完,过二月。方孟韦恍然间想起,去年这个时候,正是全家准备从重庆搬去北平的时候。三月初到北平,三月底……三月底……

邂逅相遇,荣石。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民国三十四年的一月和二月都乏善可陈。除了一月份周先生短暂访问了重庆,也只不过确定国共正式决裂。方孟韦没有机会见到周先生,周先生前后只在重庆呆了几天。顾先生返回美国,方孟韦终于不用再听他客气冷淡的抱怨,时间空下来,除了练毛笔字,又开始自学法语。他的法语懂些皮毛,在美国上学时候同学有学的,然而永远败在起步——见鬼的法国人,管七十叫六十加十,八十叫四乘二十,九十九就是四乘二十加十九。念个年份,就做了一场数学运算。

方孟韦听周先生用法语和那个法裔交谈,心里仰慕,决定重新捡起来。他一天从早忙到晚,时间也不觉得过得快。

他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荣石的信。

 

东北的战场不容乐观,苏军,日军,国军,说不定哪天还有共军。兵荒马乱,他不敢大张旗鼓去打听荣石。他试图打电话到上海,寻找当初荣石给他写信的地址,得到的答复是此地址已经作废,房屋拆迁。

方孟韦不敢再查下去。

 

三月底的一天,方孟韦在客厅里随意地翻报纸。重庆报纸的消息还算灵通,承德的都知道。比如,承德死了一个大亨。

名叫荣石。

 

谢木兰从外面跑进来,三月的春天气息让她很欢畅。她想起来北平的春光——北平的春光凛冽清澈,寒入骨髓,在人的记忆里刻一刀。她意兴高昂:“小哥你在家呢?小哥你听我说,我们剧团……小哥?”

方孟韦静静地坐在大厅里,手里拿着一份报纸。他转头看木兰,甚至还笑了笑:“木兰。”

谢木兰的心在胸腔里沉沉一锤。她有点惊慌:“小哥你怎么了?”

方孟韦攥着报纸,攥得指关节死白:“木兰。”

谢木兰看着坐在阴影里的方孟韦,心里一酸,手足无措:“小哥你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

方孟韦不解地,睁着眼看她,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思考:“我……没怎么。”

谢木兰更害怕了。她凑过去,想摸方孟韦一下,确定他还在不在,手悬在空中,进退不得。方孟韦蹙着眉,艰难地在想着什么,可是他的神思似乎渐渐地消散。

谢木兰觉得小哥离她越来越远,心里一酸,冒出泪花:“小哥,你是不是很难过。”

方孟韦机械地微笑:“不难过。”

谢木兰还年少,她不能理解,也不能应付这种局面。她只是眼泪越流越多,汹涌地止不住。她很害怕,终于嚎啕大哭:“小哥你别难过……”

方孟韦轻声道:“我不难过。”

谢木兰直打抽,大爸和爸爸都不在家,她不知道该找谁求助。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四面八方狂澜巨浪的凄怆痛苦淹没了她,她不知所措。

方孟韦给她擦泪,像她幼时那样安慰她。谢木兰不敢看他,越看心里越哀伤。

“小,小哥,如果你不能哭,我替你哭吧!”

2016-04-26 评论-341 热度-2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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