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情寄 41

41   一声唤

 

……好大的雪。

无声的天地间只有漠漠复雰雰的雪片。没有风,寂静得让人心慌。

雪中缓缓走来一个人。细瘦高挑,穿着长长的黑色呢绒大衣,在弥漫的雪色里单薄得像个影子。

他越走越近,越走越近。他圆圆大大的眼睛,直直盯过来。憔悴愤怒的眼神慢慢融化在雪幕中,软下来,隐约有泪光。

别哭。

别哭。

孟韦,过来。

 

可是他站住了。

羊脂玉落在雪中,又净又冷。

孟韦……

 

方孟韦突然惊醒,他听见有人在喊他。重庆又热起来,年复一年,循环罔替。方孟韦穿过濡湿的空气,摸黑下床,从衣柜上面拖下一只小皮箱,再翻出来那件貂皮大衣——这大概算他唯一的家当——整齐塞进去,合上箱盖。他提着箱子打开卧室的门,悄悄下楼。

“孟韦。”

方孟韦吓一跳,方步亭坐在客厅里,拧开一盏小灯,神情平静:“你去哪儿?”

方孟韦嗫嚅:“父亲……”

方步亭用手指捏捏鼻梁:“我睡不着,你也睡不着吗?”

方孟韦手里提着箱子,眼神在幽暗的灯光下闪了闪:“父亲,我……我要去上海。”

方步亭仔细地端详自己的小儿子。方孟韦长得像他母亲,非常的像。橘黄色昏沉的光束里,他英挺的轮廓柔和下来,成为来自母亲的,亭匀雅致的美。方步亭恍然想起来那年在太湖,太湖……

“你是军人,请假了么?”

方孟韦默不作声。

“半夜里……你怎么去珊瑚坝?”

方孟韦略有哽咽:“父亲……”

“去睡吧。明天我想办法。”

方步亭沉浸在灯光照顾不到的影子里,语气却是温和的:“明天记得去请假。”

 

日本投降之后,重庆珊瑚坝飞机场上的客机运输机来来往往,昼夜轰鸣。所有人,都在筹划离开重庆。达官巨富们飞南京,飞上海。当初急赤白脸地逃来,现在着急忙慌地脱离开。重庆是个宽容的城市,默默地看着他们来,带来无尽的轰炸,再默默地看着他们离去,留下一地疮痍。

方孟韦想去上海,必须得有一点非常办法。方步亭第二天去活动了一下,终于购得一张去往上海的机票。方孟韦提着箱子,马上坐车去珊瑚坝,下午就起飞。

 

谢木兰很忧郁地站在客厅落地窗前,看着方孟韦的车开走。她挽着方步亭的胳膊,轻声道:“大爸,这样一来小哥能开心点吗?”

方步亭轻叹。

关于方家,方步亭也很踟蹰。国府要搬回南京,中央银行要搬回上海,方步亭得等调令,看他是去南京还是上海。程小云目前身子不好,经不起长途跋涉,特别是搬家时的车马劳顿,他倒是不着急。谢培东很头疼谢木兰上学的事,这几年搬来搬去,有点耽误她的学业。

“木兰想去哪里?”

“就在重庆呆着不行吗。”谢木兰道:“我对这里有感情。”

她差不多是在这里长大的。她喜欢北平的干爽气候,但是她生长于重庆潮湿的雾气。

“现在大学都陆陆续续往回搬,昆明的西南联大也快解散了。你爸爸为着你,肯定要回南京。”

谢木兰没说话。她有些同学已经搬走,其他的也在准备搬。回北平的,回南京的,回上海的。当初有办法能逃来重庆都不是普通人家,现在要走,也还是有办法。

“昨天爸爸跟妈妈商量,我听见了。”谢木兰冒出一句。

“哦?商量什么?”

“爸爸抱着妈妈的相片说以后要供我念大学。还说他对不起妈妈。”

方步亭一顿。

妹妹……

 

方步亭的妹妹当年是圆脸,红润丰满,像一只脆甜可口的苹果。她的音容也是脆甜可口的,完全不像阴郁的方家血脉。就这么一个爱笑爱说的小姑娘,敢为了男人反出家门。当初这段姻缘,整个方家都不同意,方步亭也不同意。姑娘对着方步亭跪下,磕了头,毅然决然地走了。

那便是他们兄妹,最后一面。

数年之后,谢培东抱着快病死的谢木兰求上门。方步亭应该是要生气的,他却生不起来。

方家,骨子里有最猖狂的血液。

他早知道的。

 

方步亭站着看方孟韦离开的方向出神。过眼云烟缠着他,他的思绪被迫回顾了一出无趣的戏。妹妹下跪磕头时决绝的神情,太湖水面静静驶过的游船,火车上那一句惊为天人的程派青衣。一时他看见自己站在方家大宅门口不准谢培东进门,一时他看见方孟敖对着自己怒吼咆哮摔门出走,一时他又听见程小云的清唱:今日等来明日等,哪堪消息更沉沉……

方步亭长长地叹息。

“情这一个字……”

谢木兰惊讶:“大爸你说什么?”

“古往今来,大逆不道。”

谢木兰完全没明白。方步亭看她的目光有些悲悯:你以后,又会是个什么境遇呢。

 

方孟韦到达上海,已经入夜。他雇了一辆车,从机场去法新界。到达法新界,更是深夜。方孟韦付了车钱,站在小楼前攥着钥匙,来回试了四五趟,想开门却不敢开。有个印度巡警疑心方孟韦要偷窃,站在远处看他。方孟韦用钥匙开了门,进屋靠在门上捯气。

他顺着门坐到地上,睁着眼在黑暗里到处看。没有开电灯,只有落地窗外的月色。地毯,挂钟,沙发前摊着的几本杂志,还是那温馨从容的气氛。这家的主人似乎只是出个门,一会儿就会回来。

“荣石?”方孟韦轻轻叫了一声,他抱着箱子,狼狈地坐在门口,生怕惊扰到谁:“荣石……”

只有挂钟在响。

方孟韦终于敢大声一点:“荣石。”

空旷的客厅里有了点回音,薄而脆。

方孟韦倒在长绒地毯上,捂着眼睛,声嘶力竭喊了一声:“荣石!”

 

民国三十四年十月十日,双十协定签订。

东北行营主任熊式辉,经济委员会主任委员张嘉璈及蒋经国、莫德惠抵达北平。

笕桥中央航校正式由巴基斯坦拉合尔迁回杭州。开学第一天,所有学生被拉到操场上听广播里念蒋中正的《抗战胜利告全国同胞书》。广播里娇啼莺语终于把老长一篇给念下来,大太阳底下学生们也给晒个半死。

有个英俊的高个子教官戴着个墨镜,背着手跨立,冷笑一声:“哎哟,都不容易。”

 

苏军军医院,俄语广播。冷淡的男声汇报了目前苏军在东北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双十协定。不过大多数苏联军人并不怎么关心,他们在漂亮的护士的陪同下溜达,聊天,喝东北来的中国茶。

一位护士姑娘发现那个英武的中国人正在收拾铺盖卷。她很惋惜:“龙,你要走了。”

那高大男人转过脸,很温柔地微笑:“是荣,可爱的姑娘。是的,我该出院了。”

这苏联姑娘就是念不对他的姓,固执道:“龙,我会想你。”

大概是物以稀为贵,她觉得黑头发黑眼睛很好看。可惜大多数中国男人站在俄罗斯男人旁边都不够看,脸也扁,没鼻子。难得有一个黑头发黑眼睛五官几乎跟斯拉夫人一样深的高大漂亮男人,她真是舍不得。

“我得走啦。”中国人拥抱这个对他关照有加的姑娘:“我得去找我的爱人。”

“是不是沫薇?”

“嗯?”

“我记得这个发音,你来的时候快死了,一直在念这两个音。她的名字吗?”

“是,他的名字。他一定等急了。”

姑娘笑了:“龙,你的俄语还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你看,俄语里他她是不同的。”

中国人只是笑。

“等你见到她,告诉她,我嫉妒她。”

 

中国军方有人来接龙。龙办理了手续,跟着离开。护士姑娘目送他的身影,心想,龙的爱人,你真幸运。

 

“同志,你有新任务。”

“可是我能不能……”

“十五日彼得罗夫大使将拒绝国军登陆大连港。这时候我们的任务是借俄舰抢运山东八路军先进东北,取得日军遗留的一些枪械。你的任务是马上南下大连接应。”

“……”

“这是命令,同志。绥远省主席傅作义早就虎视眈眈东北日械并提防着我军行动。这次山东军区渡海行动关乎全国战略方针,马虎不得。二十三日罗军长将亲率山东八路军自山东海道进入山海关。同志,你明白了吗?”

 

荣石狠狠地攥着拳。

“是,坚决执行。”

 

方孟韦躺在长绒地毯上睡着了。迷蒙间听见有谁在唱程派的青衣戏,千回百转的曲调唱了四句话,敲碎了千年来缠绵的思念:

今日等来明日等,那堪消息更沉沉。明知梦境无凭准,无聊还向梦中寻……

2016-05-03 评论-321 热度-2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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