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情寄 50

50   一个外号

 

小李警官和亮亮坐在地毯上玩掰脚腕。俩人光着脚,卷着裤腿,摆好阵势,小李警官右脚夹起亮亮右脚的大拇指。

李熏然手指长,脚趾也长。亮亮小蹄子圆圆小小,豆包一样,脚趾豆也短,被李熏然勉强夹着大脚趾,痒得直笑。

“哎哟哎哟,亮亮力气好大,掰不动哟!”李熏然呲牙咧嘴做鬼脸:“哎哟哎哟!”

掰脚腕小李警官败北,亮亮获胜。亮亮扑到他怀里,两人在地毯上打打闹闹。闹累了一大一小抱在一起“禾禾禾”地笑。电视机还开着,里面讲坛类节目在通过文学小说讲解“爱情”这个过于庞大抽象的主题。亮亮认为这个话题很无聊,他以为今天要讲历史类话题。李熏然掰着手指算了算:“离你青春期还有几年,小兔崽子。”

亮亮突然捂住心口,尖叫一声:“不,你听我解释!”然后捂住耳朵:“不!我不听我不听!”接着再捂住心口:“哦,你一定要听我解释!”

李熏然乐倒在地:“小混球你在哪儿看的?你奶奶新追的电视剧?”

亮亮严肃:“奶奶每一集都哭。”

李熏然笑得咳嗽:“你奶奶哭的时候你别捣乱破坏气氛,这是绅士礼貌懂不懂?”

亮亮用自己的脚趾豆试图夹李熏然的脚趾:“叔叔,什么是爱情啊?”

李熏然耙耙头发:“哎呀?现在你就要问这么尖锐的问题啦?院长同志这两天天天看儿童教育书目,不如你问他?”

亮亮很奇怪:“这个问题尖锐吗?”

李熏然愣了一下,显然是自己想岔了,清了清嗓子:“哦,这个怎么讲呢,你奶奶看的电视剧里……那个,亲嘴儿的,你觉得那叫爱情吗?”

亮亮显然把这个当作一次很正式的谈话,肃着表情,收回脚丫子,盘着腿,认真道:“我觉得不是。”

“哦……那什么是爱情?”

“叔叔,这是我问你的呀。不过,我觉得,你和院长就是爱情吧。”

李熏然又耙耙头发,脸有点红:“哦,为啥。”

亮亮一本正经:“你看,院长每天下班累得要死还要做饭,你那么健忘院长的胃药哪种什么时候吃,吃多少你从来没忘过,快吃完了还要去买。这算不算?”

李熏然愤愤抬手:“我不健忘!”

亮亮迅速捂住自己的脸蛋,训练有素。

电视里那人不知道讲到哪儿了,忽然飘出一句: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

亮亮和李熏然愣住。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

 

凌院长开门进屋,嘴里嘟囔:“都这个月份儿了天气降温这么厉害……你们干嘛呢?”

亮亮看他:“院长,死亡能将你和叔叔分开吗?”

凌院长很淡定:“不能。”

 

民国三十七年七月七日,国府没任何纪念活动。

军警宪集中在各处重要军政机关大门外面,举着警棍盾牌。东北流亡学生默默地坐在和敬公主府门外。多数鼻青脸肿,还有吊着胳膊,拄着木棍的。不光东北流亡学生,连北大清华燕大的学生都组织了人手过来声援。所有年轻的学生,全部静默。

方孟韦看到了谢木兰。

谢木兰很兴奋,她不能不兴奋:大哥回来了!她和周围同学低声商量,待会儿要怎么突破封锁线冲过去见大哥。方孟韦隔着人群,只看见她在笑,在讲话,心里焦急,生怕她惹出事。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连空气都会爆炸。

方孟韦维持治安,这么多的学生,都在等一个人。

等他大哥,方孟敖。

这个差点被定为死罪的男人,突然成了所有人的希望。

方孟韦伸着脖子看路的尽头。和敬公主府被拨给北平青年航空服务队……说白了就是方孟敖和他的队员们。风声不知道谁泄露的,拒绝轰炸开封的英雄来查账了,查了账大家就有吃的了。学生们跑到这里来看方孟敖,不如说是来看自己的希望,来看国家的希望。

方孟韦被晒得发晕:真的有希望吗?

 

等了许久,人群哗然。路的一头行驶过来一辆大客。大客倒是不稀奇,大客的门外面吊着个胖子。路况太差,客车一颠,站在客车外面的胖子就一颠。方孟韦一眯眼,马汉山?老远看见马汉山油亮亮的脸,讪讪的。方孟韦想笑,这倒是他大哥整人的路数。大客车一出现,学生们突然打出两条巨大的横幅:

欢迎不轰炸开封的爱国空军!

欢迎反贪腐的清廉服务队!

马汉山着急低骂司机:“倒车!从后门进!”

坐在他边上的高大男青年用食指扒拉一下墨镜,低头从眼镜片上方看前面:“马局长,我们从来不走后门。”

马汉山赔小心:“方大队长,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跟这些学生一旦夹缠起来没完了!你和弟兄们一路辛苦,赶紧洗澡吃饭休息要紧。”

方孟敖抿着嘴角笑,胳膊撑着车窗顶着下巴,姿势潇洒又张狂:“这不是冲我们来的么?‘欢迎’么。不走后门,开过去。”

 

方孟韦眼看那辆大客停下了,担心发生什么事。马汉山掏出手绢抹腻子似的抹脸,抹了半天使劲跟车里人讲话。忽然有人伸手比了个“请”的姿势,马汉山灰溜溜下车。车里先下来一个英武的男青年,方孟韦忽然攥紧吉普车挡风板上的梁:大哥!

接着他身后二十人整齐下车,列队,立正。所有人都是墨镜飞行夹克,完全美国人的派头:健壮,积极,精明。沉郁古旧的北平的空气都似乎被他们激励了,闷热一早上,突然吹来一阵清风。

女生们最先开始欢呼,男生们醒悟过来,也开始鼓掌。方孟敖率领队员给大家敬礼:“报告同学们,我们是北平青年航空服务队,来调查民生物资案的。我叫方孟敖,青年服务队队长。这些人,是青年服务队队员。认清我们的徽章或者长相,凡是有话想说的,随时可以找我们任何一个人。”

有人用东北口音喊了一句:“方大队长,和敬公主府你们住吗?”

方孟敖顺着方向看过去,微笑:“为什么这么问?”

“这里是封建帝制的特权阶级府邸,封建帝制打倒了,这些王公贵族的府邸可没倒。十一军的长官要进去享受,他们被轰走了,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的高官又进去享受。每个进去‘办公’的人可都捞了不少!所以问你们,你们也要进去吗?”

几乎算被讯问,方孟敖也没着急。马汉山待不住了:“同学们,你们都是有学问,懂道理的。方大队长他们连夜从南京飞来,实在太累了!你们让他们休息吧!民食调配委员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

人群呸他:“贪官走开!不跟贪官讲话!”

马汉山胖脸一黑,方孟敖看了一眼举着盾牌过来要保护他们的军警:“你们后退。”

军警们一愣,只好真的后退。方孟敖是实打实战场上下来的军人,沾了血手上有人命的军人,像把开了刃的战刀,锋利血腥的气息令人恐惧。

 

方孟韦只是伸着脖子看,看那些军警根本不敢接近方孟敖。他记忆里的大哥没有这么高,也没有这么魁梧,更没有这么收放自如的气势。他一时盛气凌人一时和蔼可亲,方孟韦愣愣地听方孟敖大声说了句话:“这个问题我能回答。那就是,不住!我们邀请没有住处的东北同学住!”

人群又是一阵欢呼,大家疯狂地呼喊:“进步青年万岁!青年服务队万岁!”

 

青年服务队的客车开走,方孟韦从头到尾没有和方孟敖说上话,方孟敖甚至没往他那个方向看。大哥应该是知道他现任北平警察局副局长,大哥会怎么看他?国民党警察宪兵名声都不怎么好听,方孟韦很忐忑。

 

方副局长的司机好不容易等这帮空军大爷们离开,早上跟着副局没吃饭,肚子饿得发酸:“副局,你饿不饿?”

方副局长虽然总冷着脸,其实心最软不过,好说话得很。方副局长叹气:“你去吃吧……等会,我去换便装,你把我送到《益世报》那里。”

方副局长虽然好说话,司机也不会真的蹬鼻子上脸,更不会打听副局长去那里干什么。他开着车把方孟韦送过去:“副局,我去吃个饭,马上过来等您。”

 

《益世报》的编辑部只有一间民房,还是之前的破旧院子割出来的跨院,两头堵,丝毫不透风。一进月亮门,就是蒸腾的酸臭味。

刚把稿子写完的一个编辑兼记者抬头看见一个白衣白裤的男青年轻轻走进来,轻轻打招呼:“您好,我找人。”

男青年的长相让他心生好感:“哦哦您好,您找谁?”

男青年犹豫一下:“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人叫龙十斗?”

“你找花瓜?他不在,刚被主任骂了个臭头,出去跑新闻了。”

男青年一愣:“花瓜?”

“哈,不好意思,我们亲近惯了,您别介意。他挺惨的,半边身子是烧伤,没毛孔,出不了汗,这大热天……痒得他经常把汗衫上抓得一道一道血痕,我们看着难受,又帮不了忙,唉。”

男青年对他笑笑:“谢谢您。”

 

荣石攥着衣服,竭尽全力不去抓身上。这种疤越抓越糟糕,而且他现在居住的地方很不卫生,他怕感染。为了不去抓挠,他得拼上所有的毅力。他觉得痒这个感觉浸入了血液骨髓,澎湃地冲击着脑子。

他抽了一口气,再吐出来。

这种煎熬自入夏开始,日日夜夜,每时每刻。

七月流火据说原意不是字面意思,但是北平的七月真的下火。荣石身上的单衣一半有汗一半有血,整个人都花了。他踉跄着想找一个阴凉地方坐一坐,走着走着突然转身伸手一抓,抓住了一直跟着他的人。

“……孟韦?”

他吓一跳,连忙放了他的手,转身就走。方孟韦低喝:“站住!”

荣石背对着他:“姓单的认出我来了,你别受牵连,咱俩不认识……”

“王八蛋!”方孟韦轻轻骂了一声。

荣石一顿,苦笑:“骂得好,我可不就是王八蛋。”

方孟韦红着眼睛:“王八蛋,你转过身来。你当我真的一点本事都没有,稀里糊涂当上北平市警察局第一副局长吗?”

荣石叹气,转过身来:“你何必……”

方孟韦看他身上斑驳的单衣,颤抖着吐了口气:“值吗?”

荣石用眼睛扫着四周,确定真的干净:“孟韦,索杰死在我怀里……他原本是不用死的。还有承德到当时苏联驻军的地方有多远你知道吗?要穿过无人区伪满封锁线,为了把一个不知道能活几天的人运过去……”荣石抬手,想摸摸方孟韦的脸,手怯怯地停在半空。他只是笑:“孟韦,我已经不能再思考‘值不值’这个问题了。因为……已经牺牲太多了。”

2016-05-16 评论-208 热度-1810

评论(208)

热度(1810)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清和润夏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