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情寄 54

54   一个死人

 

小李警官唉声叹气抱着一本牛津英汉词典翻。他从日记本里拆出好几页的……英文。还有几页不像英文,谁知道是啥文。单是需要查字典,也还好,关键是满篇蕾丝似的花体字。棒极了,漂亮极了,流利极了,特么写的都是什么。

亮亮对这几张复印纸的评价是:哦哟。

 

青年服务队人手一把算盘,噼里啪啦学着打,方孟敖自己都夹着烟吭哧吭哧打,其他人也没得抱怨。大晚上的算盘声盖住了外面的蛙声,大珠小珠砸在鼓上。青年服务队回北平,被迎接的阵仗挺大,往下却不见了动作。方孟敖按兵不动,声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的队员以前只会开飞机,要查账得从基础学起,比如打算盘。

早上从崔中石家出来,方孟敖直接去顾维钧宅邸和五人小组开了个冗长的会。方孟敖看戏一样看五人小组先互相推诿,再互相指责,最后一齐审问倒霉催的马汉山。中国五千年的谋略被这五个人用齐了,方孟敖有点可怜“谋略”两个字了。

既然要查账,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第一个逃不开。北平分行的行长方步亭第二个到场。曾可达和方步亭不得不互相客气一番。比背景,谁也不输谁。曾可达是总统太子都看重的青年将官,方步亭是宋家孔家都尊敬的金融元老,俩人客气完了,曾可达微笑:“我跟方行长介绍一下,令公子方孟敖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驻北平经济稽查大队兼青年航空服务大队大队长。”

父子两个,倒要个外人介绍。会议室里其他人喝水的喝水看文件的看文件,力求不尴尬。方步亭一进门,根本没有看方孟敖。如今曾可达一“介绍”,他只能转动头部,慢慢地……对上方孟敖。

他的大儿子。

逆子。

第一眼,方步亭略略一惊。——是个男人了。这个逆子,是个男人了。

方孟敖起立,一磕鞋跟,冲方步亭敬了个礼。方步亭一瞬间简直想转身就走,会议室里的人全都不装傻了,齐刷刷盯着父子两个人看。方步亭沉稳地坐下,淡淡地对方孟敖道:“请坐。”

方孟敖便坐下了。他一直不吭声,气流到他那里陷下去。他不再是方步亭记忆中的少年,蜕变成为在战火中穿梭于死亡与恐惧的男人。他的心很大,沟壑纵深全是国,家……却不知道在哪儿。

曾可达清清嗓子:“我们开始吧。”

 

这破会开到晚上,方孟敖晚上回军营阴着脸,队员们不敢跟他闹,只能埋头苦练算盘。正打着,郭晋阳突然停下,其他人也停下,警觉地看着门口。门口的站着一个年轻的警官,一身黑蓝制服,陷进溶溶月夜里。

方孟韦摘下帽子,有点尴尬地笑笑:“打搅了,请问方大队长在吗?”

陈长武冲里面的单间点头。

方孟韦只能笑:“……你们继续,继续。”

队员们面面相觑,接着开始练算盘。

 

方孟敖心烦意乱地拨弄算盘珠子,听见敲门声。陈长武他们绝对不敢在这个时候凑上来,那一定是孟韦。方孟敖应了声:“进来。”

方孟韦轻轻推开门,又轻轻关上门。方孟敖凑在台灯底下,一笔账一笔账地对,对一两笔吸一口烟。他没看方孟韦:“父亲叫你来的?还是徐局长的任务?”

方孟韦坐在办公桌对面,看着方孟敖忙活,把手里拎着的东西放在桌上。方孟敖抬眼一看,两罐咖啡。他现在急需要咖啡因的刺激,因此站起来,拿了两个军绿缸子,开了咖啡冲泡了。热水一浇,咖啡苦香苦香的味道盈润满室。

“这咖啡不错。哪里弄来的?”

方孟韦捏着帽子:“央行的人,从美国带回来的。”

提到美国,方孟敖沉默一下。美国对方孟敖的影响,比对方孟韦的影响大得多。方孟韦的思维中还有中美拉锯的彷徨,方孟敖却是骨子里的美国做派。他能和陈纳德交情匪浅,原因大概除了他地道的美式英语,还有他地道的美式思维。方孟韦实在不敢问哥哥美国与中国到底有没有给他造成痛苦,他们就是四不像,在夹缝里满心迷惑。

方孟敖把咖啡递给方孟韦:“你还没回答我。”

方孟韦叹气:“我自己想要来。心烦,想来看看哥。”

“所有事情都没个交代,学生们准备着随时造反,你这个副局长还有闲心来看我?”

方孟韦睁大圆眼睛,看着方孟敖,有点生气:“哥,我在你眼里,能不能不是什么副局长?”

方孟敖被弟弟看得心里一软。这个弟弟一直没变,机敏,仁惠,做任何事都先考虑别人,再考虑自己。这一点,像妈妈……

“你的意思大概是,我在你们眼里也可以不是什么稽查大队长。”

“是的。”方孟韦倒是坚定地点头。

方孟敖在他对面坐下,台灯的光打在他脸上,让他的五官更深:“所以我就不必查北平分行的帐了?”

方孟韦攥紧帽子,突然冒出一句:“哥,你不觉得北平这本烂账谁都查不清,包括你吗?”

这是方孟韦第一次在方孟敖面前发表自己的意见。方孟敖很鼓励:“继续。”

方孟韦叹气:“……那谁,是创立铁血救国会的人。我们都知道。他救你,重用你,让你来查账。可是铁血救国会本身那么多学经济的,学金融的,非得叫你们这些空军来查账?”

方孟敖手指中夹着的烟快燃尽了,他在烟灰缸里拧灭。

“他们就是叫你来查父亲。父亲早看明白了,一开始他就没管民食调配委员会的帐,全是崔叔在管。”

“嗯。”

“那就只有查崔叔。哥,你觉得崔叔是什么样的人?”

方孟敖眯着眼看方孟韦:“什么意思?”

方孟韦很直接:“你能查崔叔吗?”

方孟敖重新点燃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大口,再喷出来。方孟韦完全不会吸烟,呛得咳嗽。方孟敖赶紧把烟摁进烟灰缸,烟雾在台灯下面缭绕。

“怎么突然跑来跟我说这些。”

“今天下午,我去接崔叔了。”方孟韦又轻轻咳了两声:“哥,崔叔到北平了。”

方孟敖垂着眼皮,眼神闪烁一下。方孟韦假装没看见,他重新戴上帽子:“那哥,我先走了。你……有空多回家。”

方孟敖笑:“方行长回家没说我审他的事?”

方孟韦哀求似的:“哥……”

方孟敖一摆手:“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曾可达手里拿着一份《大公报》,两个青年特工站在他面前,愁眉苦脸:“这是崔中石在火车上看的。我们每个版面都检查了,没有发现异样。”

曾可达冷笑,把《大公报》递给他们:“看这篇报道。我说数字,你们把字捡出来。”

青年特工们一愣,马上准备。曾可达慢慢地报着数字——

 

“七,十三,十四,二十六,三十二,五十四,五十九,六十。”荣石拿着《大公报》,默背着地下组织通用的密码检字法表格。这个表格目前被证实已经泄露,毫无疑问北平地下组织有叛徒,或者说……根本就是卧底。荣石用手指摩挲下巴。会是谁呢。

 

“方,同,志,明,天,到,北,平!”曾可达面前的两个青年特工同时念出来,钦佩道:“他们原来是在用密码检字法!”

曾可达拿起《大公报》翻了翻,悠悠道:“是啊,没有检字法表格母本,什么也研究不出来。”

“可达同志,去接崔中石的有两辆车,一辆是北平警察局副局长方孟韦的吉普,还一辆是北平分行的奥斯汀小轿车。主要人员除了司机,只有方孟韦和徐铁英的秘书孙朝忠。”

曾可达的长相平凡,但不普通。和他的性格一样,厚重,踏实,亲切。他似乎和“狡诈”“奸猾”之类的词完全不相配,实际上也是不相配。他也许……只是很聪明。

“你们坐吧。我要给你们布置新的任务。”

 

方步亭回家,立刻去了书房。谢培东一看,端了一杯茶,跟着上了楼。方步亭显得很激动,连谢培东也分辨不出他到底是在兴奋还是生气。

“培东,你觉得孝钰这孩子怎么样。”

谢培东一愣:“哦,非常好的姑娘,何校长的家教也没有可挑之处。”

“很好。”方步亭热切地凑近,看着谢培东:“你说,我跟其沧兄提亲,让他将女儿嫁给孟敖,大概有几分把握?”

谢培东咳嗽一声:“孟敖那个性子,即便何校长同意,孝钰愿意,他们结婚了能怎么办……”

“去美国!还有木兰!”方步亭声音突然高了:“孟敖孝钰木兰,三个孩子全送去美国。”

谢培东镇定:“行长都筹划好了?”

方步亭冷笑:“是,我早筹划好了。不如说,我早看明白了。这次的坎,我一定要过去。培东,我不是傻子。你看崔中石真的和共产党没关系吗?孟敖真的和崔中石没关系吗?太子说得好呀,‘一次革命,两面作战’呢!不能让孟敖被共产党和铁血救国会夹着当枪使。他不认我,没关系,我不能不认他。他永远是我方步亭的儿子,我方家的子孙!”

谢培东看方步亭如此激动,连忙将茶水递过去:“我们从长计议。”

方步亭平稳情绪:“没时间从长计议了。崔中石已经返回北平,孟敖……孟敖很危险。我想听听你的建议。”

谢培东看着方步亭,依旧是面无表情,这一次,却欲言又止。

 

小李警官投降,他把牛津英汉词典一扔,认栽地求助凌大院长:“高材生,你给帮忙看看,这都是啥啊啊啊?”

凌远撩起一边的眉毛看李熏然一眼,接过复印纸,淡然地翻了翻:“日记。”

“什么意思?”

“有英文有法文。英文很纯熟,堪比母语,法文……法文我的水平也不高,倒是能看懂。”

“别卖关子了,赶紧说。”

“我爱荣石。”

“……啊?”

“哦,他爱荣石。删掉这些优美又高级的毫无意义的形容词,整合这些精巧繁复还是没什么意义的句式,总结就是,方孟韦爱荣石。”

“凌院长……”

“好吧,好吧。我并不怎么喜欢念别人的情诗给你听,这又不是我写给你的。方孟韦写这些的时候很痛苦,极其痛苦。他认为爱情包括理解,可是有时候他做不到,他想放弃,想发泄,但又觉得这样不对,只能忍回去。问题是,他不知道自己能忍到什么时候。”

小李警官听得一愣一愣的。凌大院长很美式地一耸肩:“西元一九四八年七月九日,方孟韦先生在崩溃的边缘。”

小李警官刚想说话,手机响了。他接起来,费解神神叨叨的声音传来:“师父,承德回信了。他们整理材料正好整理到荣石,这个人吧……一九四五年就死了啊!”

2016-05-22 评论-204 热度-15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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