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情寄 55

55   一次叙旧

 

东城富西城阔,崇文穷宣武破。

北平啊。

荣石一步一步走着。北平没有战事,但北平每天照样死人。民国三十七年七月,平均每天饿死二百余人,最高一天饿死六百余人。

这些人在民国三十七年还是条命,过去几十年上百年,也就是个数字。贫穷的人活得悄无声息,死得毫无波澜。

北平最热闹的地方应该是天桥,蓬乱,无章,杂草一样让人敬畏的生机。日本人占着的时候,依旧有杂耍卖艺撂地的人。最有名的是摔跤刘,三十出头,高高壮壮的肉塔,立在那里就让人害怕。有个日本人就爱看他摔跤,看高兴了还亲自下场和他摔过,据说他也没有输。除了摔跤,摔跤刘还耍中幡。直径六七寸的丈长竹竿,挑着小彩旗,系着铃铛,摔跤刘拿它当剑舞。姿势漂亮,铃铛就像个彩头,叮铃铃脆脆地响。

 

荣石再见他,他还是那么高,全身的皮都耷拉下来。没有肉,也没有脂肪。他躺在地上,看见个穿着很破的人,黄浊的眼睛忽然一亮——当初自己穿着蓝绸裤子,对襟小褂,千层底布鞋,“腰里硬”一捆,举着那么高那么沉的中幡就耍了个“苏秦背剑”。有个开敞篷车的先生把车停在人群外面,跟着叫好喝彩。多体面的先生!西装革履的,赏钱直接扔袁大头。他自己也有面子,再耍个“张飞片马”,想当年自己也是个体面人呐……

摔跤刘看着荣石,叹了一口气,再无声息。

 

饿啊……

 

荣石穿过终于偃旗息鼓一片荒芜的天桥,在一座要塌不塌的破房子前面停下,平静道:“出来吧。我想,咱们是该好好谈一谈。”

单副局长突然出现。他摘下男士凉帽,对着荣石微微一笑:“荣教官,很久不见。”

荣石没有表情:“这地方没人烟,说话杀人都方便。”

单福明笑容更大:“你还是这脾气,一点没变。”

荣石比他高,低着头看他。单福明面对荣石,竟然也没输阵。他和气的团团脸笑得近乎慈祥:“瞻园一别,你看我变化大吗?”

荣石沉默。

单福明提到瞻园,也是满脸怀念:“当初咱们瞻园,谁是最出色的头名来着?”

荣石扫了一眼,单福明是自己来的,单枪匹马,后面没人。他微微一叹:“单付敬。”

单福明大声笑起来:“真是……令人怀念的名字。当年你正好是门门课程最后一名,天天不知道想什么,干什么都漫不经心。咱们的教官气得要死,偏偏……竟然打不过你!”

荣石终于也笑了:“你们都是考进瞻园的,我是被推荐进去的。我不如你们。”

单福明笑道:“我们都打赌,要不是梁朝玑的面子,你早被赶走了。除了打枪厉害,你没有拿得出手的成绩。现在想想……还是你聪明。你藏拙了,对不对?出了瞻园你就回承德。那时候你就赤化了,对不对?二七年,武汉?”

荣石靠在土墙上,略略仰着下巴:“干叙旧?有烟么。”

单福明一摊手:“新生活运动。”

荣石嗤笑一声,伸手折了旁边一棵树的树枝子,咬掉树皮叼在嘴里。他抱着臂,一只脚向后顶着墙,就那么看着单福明。

“瞻园,二十五个人。”单福明叹气:“只剩咱俩了。”

荣石表情一动。

单福明有点自嘲:“你肯定不信。当初我第一眼看见你,竟然很高兴。我以为……只有我自己了。”

荣石就听着单福明絮叨。

“你的死讯登报那天,我晚上做了一晚上瞻园的梦。许琦德你记得吧,原来部队里是神枪手,进瞻园每次打靶总是差你一点点。终于忍不住了挑衅你,我们才知道你根本是故意的。他那枪法,我们所有人的枪法,跟你差了不止一点点,可能是一辈子吧。”

“他怎么死的。”

“暴露了。被鬼子砍头。”

荣石眯了一下眼。

“没怂。对得起瞻园。”

单福明苦笑:“那二十二个人的死法,你要想知道,我全告诉你。有一个还是死我跟前的。想听吗?”

荣石看向远处虚无的一点:“我在承德暴露,重庆很快就知道了。承德的中统其实还行。你还跟着中统?”

单福明看他一眼:“老哥都发福成这样了,你看像么。”

荣石收回目光,盯着单福明。冷静,阴森,蛇一样的眼神……盯得单福明差点向后一退:“好了,话旧到此为止。说吧,为什么拖到现在没抓我。”

单福明团团脸上的笑容渐渐落幕——他也不用再演了。瞻园出来的,最出色的间谍,单付敬,一直都在,从没离开。

“理论上,瞻园只有我活下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荣石看他。

“除了靠我的脑子,还有……单付敬是一招死棋。谁知道单付敬是谁?只有单福明,一个身材发福,巴结奉承,四十多岁,没有背景,升迁无望的这么一个人。”单福明冷冷道:“我应该抓你,你是个地下党,把你抓起来,你会和其他地下党一个下场。然后呢?哦对了,我还能用你去害我们可敬的方副局长……和共产党私交甚密呢!毕竟我在副局长位置上熬了这么多年,他有个好爹,直接就空降了。”

“符合逻辑。”

“方孟韦滚了,死了,然后呢?没有方孟韦,还有袁孟韦,我看明白了。我就这样了,这世道就这样了,党国……就这样了。”

荣石吐了树枝,单付敬看样子憋得够呛。也许人人都需要发泄,人人都发泄不得。

“说原因。你是要钱?”

单付敬似笑非笑看荣石:“老弟,如今我要是为了钱,你就小看老哥我了。我直说吧。我有一个老婆,三个女儿。我们一家五口,要去美国。”

荣石冷笑:“你要我帮你出国?我可两天没饭吃了,你确定要我帮你去美国?”

“你当然不行。方孟韦行,方孟韦的好爹方步亭行。我连美国大使馆的门都摸不到,方步亭和司徒雷登称兄道弟。”

荣石很平静,甚至戏谑地看着单付敬。

“你不必那么看我。我的确在要挟你。告诉你,北平待不下去了,整个中国都待不下去了。哦,别跟我谈你们那些个主义。当初三民主义吹得多好你记得吧?你看你以前好歹也是‘骢马金络头,锦带佩吴钩’,现在你是什么?老哥我活了这么多年,悟出一条真理,你听不听?”

荣石喷了一下鼻息,权当笑:“哦,什么?”

单付敬向前走了一步,隐秘又愤怒,诡异地笑着:“我告诉你啊……你,我,蝼蚁。”

 

徐铁英完全不信任方孟韦,基本上让他管警察局内政。最近又给方孟韦一项新任务:领人去埋饿死的人。尸体要么瘦如枯柴,要么浮肿如面袋。有一具尸体倒是挺高,不,挺长,搬起来格外费事。

方孟韦白着脸,看着人把尸体往大坑里一丢。天气如此炎热,死人必须立刻埋,否则容易引起大疫。埋的时候还要拌上石灰,石灰也越来越不够用了。

“尸体一天比一天多……”方孟韦身边的警察嘟囔一句。他嫌晦气,可又没办法。军警宪特,目前警察地位最低。

远处的警察低声交谈:“柚子叶……”

“上哪儿去找柚子叶……有也被吃了……”

 

埋完了,准备收队。方孟韦突然冒了一句:“哪天我饿死了,谁埋我?”他身边的心腹吓了一跳。进而腹诽:银行行长的儿子都饿死了,那北平人岂不都死光了,没人埋你。

方孟韦很后悔自己不会抽烟,不知道现学来不来得及。方孟敖那边查账,查出一堆热闹来。北平分行借给北平民调会的钱是用来买一万吨粮食的,数来数去现在就扒拉出来一千吨能动用的粮。只有一千吨就算了,给北平民食配给也许能平息事端。第四兵团这时候也闹了起来,声称一千吨里有八百吨是他们的,并且也有运单。孔家的扬子公司一家卖两家,大概是因为当初拿了北平银行的借贷,却根本没把粮食供上北平。这下被查急了,只能利用供应军粮的借口把这事儿盖过去——盖不过去。

孔家的扬子公司无法无天,宋家的棉纱公司恣行无忌。孔宋两家操纵着党国的经济,谁都明白。动孔宋两家就是动宋夫人,谁有能力,谁有胆子?

 

荣石从头到尾表情变动都不大。单付敬微微趄身,戴上凉帽:“你考虑考虑,帮不帮老哥。现下这个地步,反正也活不下去,是不是?饿不死就等共军打进来,没被共军打死就要等着秋后算账。大不了城破那天,老哥学崇祯皇帝。”

 

荣石确定身后再无尾巴,他七拐八绕,在迷宫的胡同里找到一处宅院,敲门。开门的依旧是张大夫,把他让进去,关上门。

“没到换药的时候,你怎么来了?”

“学生包围剿总,闹得非常大。第四兵团都卷进来了?”

“是的。这会不会影响你的任务?”

荣石沉吟一下:“第四兵团第九兵团本来和傅作义就不是一条心,甚至可以说是傅作义的两块心病——这俩兵团是直接听中央军领导的,难说不是姓蒋的安插在北平制衡傅作义的。现在和方孟敖闹起来,某些方面对我们来说也许是好事。但更值得担心的是,这俩兵团真跟剿总翻脸,会不会打乱我们原本的计划。”

“国槐同志的担心有道理。姓蒋的并不信任傅作义,我们必须提防北平自己乱起来。”

“是的,北平的学生工作也得做好。北平自己打起来,我们这些年的经营就白废了。”荣石的表情极其冷峻:“这几天我在北平转,越看越觉得不对劲,煽动学生情绪根本不是我们的工作路线。我早说过,经济线有问题,希望组织上明白。其他的我管不着,绝对不能影响我的任务!”

“国槐同志……”

荣石冷静一下:“对不起,我道歉。不能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中。”

张大夫叹气。他个人是可以理解国槐的心理,毕竟黑松就死在他怀里。再怎么冷静,人心都是肉做的。

“跟傅作义的接触,进行到哪一步?”

“一切都按照计划来。傅作义咬住不松口,但是同意送接洽人出北平城。还是那个问题,电台。我一定会办妥。”

 

荣石从张大夫家出来,有点恍惚。已经入夜,街上没什么人。他在月色下慢慢地走,眼前净是单付敬的脸。蝼蚁,蝼蚁也有蝼蚁的用。当一回蚍蜉……荣石笑起来。

笑着笑着,只剩一脸疲惫。

 

他走回住处。这是一间破旧民房,死过人,租金便宜,好处是院子里带口井。经过荣石的玩命打扫,总算是干净整齐。七月的北平白天被太阳蒸一天,晚上也没有凉快的意思。荣石进门之前低头看房门,心里一抖:有人进去了。他暗暗咬牙,手里提着一根木棍,贴着墙,轻轻揭开贴着凉布的木头窗……

有个人,静静地睡着。

月色温柔地吻着那人的脸,柔美清朗。荣石手里的木棍一掉,深夜里桄榔一声特别响。那人睁开眼,长长的睫毛挑开了两片清辉。

 

荣石推门进来,轻轻坐下:“你还真是厉害,这里都能找到……”

方孟韦背对着他躺着,眨了眨眼。

荣石不知道说什么好。方孟韦低声道:“最近……我睡不着。”

荣石找了把蒲扇,给他扇风:“热不热?”

方孟韦翻过身来,漂亮的圆眼睛定定地看着荣石:“我一直在埋尸体。今天突然想起个问题,如果非得有一天,我能处理你的后事,也算幸运了。”

荣石站起来:“我去打盆凉水来,擦擦席子,能凉一些。”

方孟韦依旧躺着。月光中,像深水里美丽的人鱼,下一刻便会消失在幽暗海洋深处。荣石心里发疼,脱了上衣去打井水。他一身狰狞的疤在月下竟然有种瑰玮的美感,仿佛冰层下的火焰,烧得摧枯拉朽,但……碰触不到温度。

方孟韦慢慢闭上眼睛。

2016-05-24 评论-157 热度-1669

评论(157)

热度(1669)

  1.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清和润夏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