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情寄 56

56   一个夏夜

 

这只是一个寻常的,郁热的夏夜。

湿热的大团空气塞住窗子,一丝儿风也没有。荣石坐在木架床边上,轻轻为方孟韦扇着扇子。他专注地看着他。夜色是宁静的海,月光粼粼地倾泻在海面上。自虚无而来的美丽的人鱼栖息在温柔的梦境里,恬静安稳。

在这简陋闷热的房间里,方孟韦真睡着了。

睡到半夜,方孟韦迷茫地微微睁开眼,轻声问:“荣石?”

荣石扇着扇子,蒲扇拍打着温和的气流:“嗯……”

方孟韦安心睡去。

 

荣石看了方孟韦一夜。

没看够。

 

清晨方孟韦缓缓醒来,看到荣石还坐在那里,幽深安谧的目光一心一意。

也许要下雨。早晨也没有清爽一点,反而更潮湿。方孟韦刚醒,表情柔软:“一夜没睡?”

荣石笑了笑。

我看不够你。

看不够啊。

方孟韦缓慢地眨着眼睛:“几点了?”

荣石把一个破铁壳子闹钟递过去。五点四十,像个不如意的人下垂的嘴角,分分秒秒都是难过。

方孟韦把闹钟放在枕边,深深呼吸一次:“你……是不是要离开北平?”

荣石看窗外:“……也许。”

方孟韦笑了一声:“你们这些人……”

荣石看他。

方孟韦舔了舔嘴唇:“把我大哥引向歧途的共产党,我父亲一定要找出来。其实大概是谁我们心里有数。如果真是那个人,他的妻儿怎么办?你们这些人,有国无家。”

荣石垂下目光:“你父亲要怎么对付那个共产党。”

方孟韦看房顶:“为了我大哥,我父亲不会客气的。”

荣石忽然问:“如果是我呢?你父亲不会客气,你呢?”

方孟韦看着房梁出神,好一会儿,翻身背对着荣石。荣石坐在床边,苦笑:“我问了个愚蠢的问题,抱歉,忘了吧。渴不渴?卖水的该来了。你不要喝井水。”

荣石出门,木门微微地磕上。

方孟韦对着墙,蜷着腿,咬着手指节,哽咽一声。

 

方孟敖查账,把扬子公司两个人给抓了,扣了扬子公司的粮。凌晨,扬子公司的孔总打电话对着谢培东咆哮:“叫方步亭听电话!他那个混账儿子把我公司的人和粮都扣了!赶紧让他放人放粮!不然方步亭这个北平分行的行长不要当了!”

谢培东面无表情举着话筒,生意遍天下的孔先生那年轻的破锣音从话筒里漏出来,炸得满地都是。方步亭背对着谢培东,面向窗外,一动不动坐了一晚上。孔总还在话筒里冲谢培东吼:“他那个混账儿子……”

方步亭突然站起来,酸痛让他踉跄了一下。他大步走到谢培东身边,夺过话筒,怒道:“我都听见了!还有什么混账话一齐说了吧!”

孔总噎了一下:“方行长?那你刚才为什么不听电话?你的儿子抓了我的人,扣了我的粮,你又不接我电话,你到底要做什么?”

方步亭面部的肌肉微微颤动,声音却冷得发硬:“抓你的人,扣你的粮的是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队长方孟敖,不是方步亭的混账儿子。你想要粮要人,去找你亲爹,找你姨夫,请他两位亲自骂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局长兼铁血救国会会长去!你敢还是他们敢?还有,我方步亭是中央银行正式任命的北平分行行长,不是什么扬子公司的下属。你刚才说我不用干了,可以,你们在中央银行拿走那么多拨款借款,仅仅北平分行就上千万美元。正好我也不想替你们堵窟窿抹账目糊弄美国人了,明天我就拿着账本去南京找刘攻芸总裁请辞,就说我方步亭能力有限,只好他亲自来揩你们的屁股了!”

孔总大概活到这个岁数没被这么骂过,气坏了:“方行长,你刚才说的话要负责的……”

方步亭终于忍不住,厉喝:“负什么责?我没有任何义务替某些人的混账儿子负责!”

他摔了话筒,努力平缓气息:“无可救药,无可救药……”

谢培东叹气:“孟敖真敢干,押着扬子公司的人去五人小组了。五人小组顶个什么用?太子要和孔家宋家斗,拿孟敖当枪,真出事了孟敖就是出头椽子,五人小组谁都不会管。”

方步亭叹气:“岂止他们自家斗,我最怕另一边……”

谢培东看他。

方步亭慢慢坐下:“孟敖今天见崔中石没有?”

谢培东道:“没,倒是昨天白天孟韦去见他了,要他别再接近孟敖。”

方步亭咬牙:“怎么孟韦又搅进去了?……对了,崔中石和孟韦关系一直好。万一他真是共产党,还要孟韦放他一马?我难道还得赔个儿子进去?”

谢培东叹气。

方步亭捏着鼻梁,头痛欲裂。崔中石是金库主任,手底下管着的全是重帐。万一他借着机会给共产党弄钱,孟敖就成了替罪羊了。这个先不提,孟敖现在在五人小组里是个什么光景他不用看也知道,曾可达就是要逼着孟敖算北平分行的帐,算他老子的帐!铁血救国会这是利用儿子打老子。一切的事情都得有个结论,有个交代。方步亭从民国二十六年开始就到处抹账,他自己心里大概是有数的。蒋家应付不了美国人的那一天,自己就是那个最完美的向美国人的“交代”了。

 

蒋宋孔陈,需要一个替罪羊。

 

老子是羊,儿子是杀羊的枪。

完美。

 

荣石用甜水烧开了给方孟韦洗漱。方孟韦只是垂着眼睛,一切都听荣石的。他柔顺惯了,荣石一下子也没发觉什么异常。

“你要真是睡不着……愿意来我这儿躺躺,就来,我给你打扇子。”方孟韦弯腰洗脸,荣石站在他身后:“我当丫头,伺候你。”

方孟韦把脸埋在荣石毛巾里,闷闷笑了一声。

单付敬一直是块大石头压着荣石的胸口,现在单付敬自己跳着跑了,荣石心里磊落很多,甚至觉得,以后孟韦来小住都可以,只是他要更好地收拾收拾,这环境和孟韦不相衬。

方孟韦洗了脸,自己走进屋。荣石就着方孟韦的洗脸水也洗了洗脸。一夜没睡,心情挺好。他收拾完自己,跟着进屋,突然发现方孟韦竟然在换警服——他昨天晚上带着警服来的?

“……孟韦?”

方孟韦脱下的白衣白裤摆在床上,他低头系着武装带,系好以后往枪套里别枪。

荣石一眼就认出,那把勃朗宁。

他扶着门,看着方孟韦仿佛准备献祭的动作,心里发慌:“孟韦?”

方孟韦转过脸,一笑:“我要去南京啦。”

荣石一抓门框,整颗心都凉了:“你你你你你什么意思……”

方孟韦红着眼睛看着他微笑:“我要去南京啦。以后……见不着啦。”

荣石愣在那里,甚至开始发抖。

他明白了。

方孟韦上前搂着他:“二百五,我父兄陷入死局,得有个人破局。没有比我更合适的,我必须去。这一去,可能……可能……”

荣石抖着嗓音:“你……”

方孟韦亲吻荣石的脖子,轻声道:“有件事,我其实一直没告诉你。荣石,我爱你。”

 

天见证,方孟韦爱荣石,一生一世。

 

荣石几乎把门框拧烂了。

他把方孟韦推到床上,坐下,自己半跪着,帮方孟韦套上制服靴子。那靴子腰特别高,特别不好穿……终于套上靴子,荣石一动不动。方孟韦吻吻荣石的发顶,站起来,走出房门,院门,彻底离开。

荣石半跪着,头顶着床,还是没有动。

 

曾可达打算将事情弄得复杂,搅乱一池浑水,然后伺机而动。他一步一步紧逼方孟敖,慷慨陈词:“方大队长,你刚才说法律上血亲回避制度。现在是戡乱救国非常时期,办非常之事,也只能用非常手段。北平一百七十多万师生市民每天都在挨饿,每天都在饿死人,难道能置百姓于不顾吗?作为国防部派驻北平的经济稽查大队队长,你还忍心推脱‘回避’吗?”

“是没有什么好回避的!”一声怒吼之下,会议室大门咣当被踹开,巨大的声响吓了所有人一跳。瘦高的年轻人穿着整齐的制服突然出现在门口。外面的士兵认得他,北平的警察局副局长,警备司令部侦缉处副处长,不敢怎么样他,慌慌张张拦不住他!

方孟韦盯着曾可达看。那一瞬间的眼神,是地盘被冒犯了的年轻野兽的眼神。那眼神有些吓人,因为他要拼尽全部,守住自己的家。

2016-05-25 评论-248 热度-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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