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情寄 61

61   一次乞求

 

接连几日,相安无事。

北平教授陆续效法朱自清,拒绝美国面粉。何副校长也申明,既然北平师生大部分都在挨饿,他也不会例外。

方孟敖弄了一袋美国面粉,托方孟韦送到何老先生家里去。方孟韦不解:“哥你干嘛不自己去?”

方孟敖本来没什么表情,闻言强笑一下:“何老先生怕是不大喜欢我。”

方孟韦看着地上那一袋印着耀武扬威“USA”的面粉,默默一叹。哥哥对何孝钰是上了心了。可惜,家里两个女孩的心,都在梁经伦身上。

 

方孟韦扛着面粉去了何孝钰家。何孝钰正站在厨房发愁,没有东西吃,父亲拒领救济粮,饿了些时日腿脚开始浮肿。佣人开门,方孟韦扛着面粉进屋,何孝钰吓了一跳。

何其沧拄着拐杖,有些吃力地从楼上一步一步下来:“孟韦来了啊。”

方孟韦放下面粉:“何伯伯。”

何其沧和气点点头,看看面粉,看看孟韦:“拿回去吧。不需要。”

方孟韦一愣,马上反应过来:“何伯伯,这个不是救济粮,是我哥弄来的……”

何其沧没表情:“那更不能要了。”

何孝钰知道自己的父亲犟脾气又上来了,马上对着方孟韦笑:“孟韦你先……先回去吧,代我谢谢你哥。”

何其沧慢慢踱步,走到沙发上,坐下。方孟韦一直很怕他,有点无措:“何伯伯,那我就不多打扰……”

何其沧平静道:“面粉带走。”

何孝钰着急:“爸爸……”

方孟韦想解释点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解释什么。何其沧淡淡的,不喜不怒,打量方孟韦:“梁经伦被抓了,你知道吧。”

方孟韦早不管这些事了,但现在不是辩白的时候:“我……知道。”

何其沧点点头。

何孝钰推着方孟韦往外走:“我爸爸心情不大好,今天招待不周,你先去忙吧……”何孝钰声音里有了哀求的意味。方孟韦也慌了,只得马上告辞。

何其沧一点挽留的意思都没有。

那袋面粉就搁在地上,正挡在玄关前面,无比碍眼。

何孝钰咬着下唇,看着面粉红了眼睛。许久,她才问道:“爸爸,梁教授到底被谁抓了?刚才李副官长给您打电话,说了什么?”

何其沧冷冷地:“他让我去求司徒雷登。很好,堂堂中华民国副总统,一个大学教授都保不了。”

何孝钰慌了:“那就给司徒雷登叔叔打电话……”

何其沧仰起脸,看窗外,长长一叹:“国民政府抓了我的副手,一面又让我去找美国人告状。国民党不要脸,你爸爸我也不要脸了么?以后,不必称司徒雷登叔叔。他是美国人,代表美国。你爸爸是中国人,不必如此亲近。”

何孝钰默然。

为了抗议美国扶日政策和司徒雷登“伤害中国人民感情的言谈”,北平的教授们只能用拒领美援面粉的方式。据说……朱自清教授已经快不行了。

“他们抓梁经伦,根本不是因为他是共产党,只是为了掩盖贪腐问题罢了……”何其沧怅然:“我们的国府和军方。”

何孝钰轻声道:“爸爸不喜欢政客,不喜欢军方,我能理解,但是您……为什么不喜欢孟敖?”

何其沧冷笑一声:“方家俩儿子,你看哪个像中国人?”

何孝钰愣了。

何孝钰的母亲去得早,何其沧把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虽然她也是美国长大的,但是中国的一切都没落下。孟敖和孟韦……

“方孟敖是个原装的美国人,你同意么。”

何孝钰没回答。

“你爸爸,你方伯伯,梁经伦,都是留美的。你看我们身上有美国人做派吗?你爸爸我最厌恶美国人那不可一世的一套,比如巴顿,比如麦克阿瑟,端着枪充当救世主!方孟敖学他们学得挺好。”

何孝钰跪在父亲脚边,给父亲捏腿。父亲那点可怜的自尊,中国人的自尊,在捍卫最后的领地,只能坚持中国人的一切。何孝钰捏着捏着,垂下泪来。

 

单福明终于熬不住,和司机单独找了个地方偷着抽烟。好烟抽不起,抽“白金龙”。他们俩吞云吐雾,眯着眼,觉得自己是神仙。

单福明的大脑日夜不停地运转,因此他比谁都聪明。根据他搜集的情报,他们伟大的徐铁英局长被共产党涮了。那么这个事情梳理一下,是这样的:崔中石拿着空军侯俊堂贪污被查抄的一部分股份去求徐铁英救方孟敖。徐铁英为了钱,陷害侯俊堂,顺便开脱了拒不轰炸开封的方孟敖的共产党嫌疑。然而这个崔中石最后也没把钱给徐铁英,转给香港了。徐局长白忙一场,恼羞成怒,抓捕崔中石。

不过,是徐局长要杀崔中石么?

单福明夹着烟,用拇指挠脸。

并不像。

方步亭为了救崔中石当时拿着支票去给徐铁英,四十七万美金说开就开。徐铁英无非是要钱,给钱就行,要崔中石的命做什么?

单福明分析来分析去,最要杀崔中石的……

南京!

单福明一哆嗦,烟烫了手指。

 

方孟韦这几天还是睡不着觉。睁着眼发呆,发呆到天明去上班,站在街上维持治安。昨天在大街上差点昏过去,幸亏被人扶着。他心里空,脑子里空,什么都是空的。

他什么都没有了。

方孟韦恍惚地发木,打了麻醉药一样,不疼不痒,不高兴不难过,挺舒适。不用多想。

不用多想。

 

荣石开始发烧。

他揣着密码母本到了张大夫家,张大夫看他的脸色吓一跳。马上处理他额头的伤。

“你……这伤没有感染的迹象,怎么烧得这么厉害?”

荣石微笑:“自从烧伤以来,经常会这样,莫名其妙发烧。挨一挨就过去了, 没事。”

张大夫忧心:“过两天的任务,你行吗?我打报告换人吧……”

荣石还是笑:“不就是再次穿过封锁线么。我可以。毕竟我有经验了。”

张大夫缝了他的伤,对着荣石欲言又止。

荣石看上去很奇怪,就像……丢了魂一样。

荣石离开张大夫家之前,忽然问:“这次我要是牺牲了,你往上报用什么名字?”

张大夫一愣:“荣石。”

荣石摇头:“不要荣石,荣石混蛋了一辈子,得报应早死了。随便弄个什么名字吧,荣国槐也成。”

张大夫看着荣石,心里很难过:“国槐同志,你……”

荣石笑:“唉,报应。”

 

荣石再一次穿过封锁线,高烧不退。他的嘴唇起皮,外翻,特别吓人。共军营地的人提出他可以歇一晚再返回北平,荣石笑着摇头:“不能歇,一歇我就爬不起来了。”

高烧到一定程度,脸色反而是白的。苍白苍白的脸色,几乎发亮的眼睛,荣石胸腔里的火似乎烧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最后一把,燃尽一切。

他步伐稳健地走向北平城。

今夜有月亮。非常美的月亮,像天空的一滴泪。

 

方孟韦稀里糊涂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见荣石站在北平城外面对着他笑。方孟韦心里一疼,轻声问他,你在干什么?

荣石还是笑,仔细地看着他,看了半天,告诉方孟韦,他是来告别的。

方孟韦一惊,问他,你去哪儿?

荣石的影子越来越淡,越来越淡,他就那么笑着,轻声回答,望乡台呀……

 

方孟韦突然睁开眼。他发现自己在发抖,一身的冷汗。

望乡台。

他想起来当年那个男人看着地狱苦海的壁画给自己讲解什么是望乡台——死去的人的灵魂,登上去,回头看一眼家乡亲人,哭一声,才能去阴曹地府。

荣石好像是来看一眼自己的。

方孟韦连滚带爬起床穿衣,拿着车钥匙往外跑。深夜,没有灯,他脚一踩空差点滚下二楼。谢培东听到声音,起床开灯,正看见方孟韦跑到大门外面。

“孟韦,半夜的你干什么?”

方孟韦一脸苍白:“姑爹,我,我出去一趟,我出去一趟……”

谢培东叮嘱一声:“稳定心神,开车慢一点。”

方孟韦点点头,冲出家门。

 

方孟韦开车直接去了单福明家。单福明住一个小四合院,老婆孩子挤一堆。方孟韦砸门的声音把他一家惊醒,甚至惊起一片邻居。方孟韦顾不上客套,揪住哈欠连天的单福明的领子,低声咬牙切齿地问:“荣石出城都是往哪个方向去。”

单福明傻乎乎看着他:“谁是荣石。”

方孟韦急得冒火:“别装傻了!他每次出城是哪个方向!”

单福明闭着嘴巴。

方孟韦压低声音:“听着,单前辈,你忘了个事儿,我也是中统出来的人。荣石每次出城都正好你当值,你不解释解释?”

有邻居围观上来,单福明的老婆叽叽哇哇撕吧方孟韦要他松手。方孟韦铁了心要揪单福明的领子,一动不动。单福明一搡把他老婆推进门里,怒道:“看什么看!”

他转过头,冷笑:“你们俩,啧。东南方向,我就知道这么多。”

方孟韦放了单福明,开车直奔城门。

 

北平警察局002的车,方孟韦交了证件,吼了一句紧急公务。夜间进出城门得有徐铁英的条子,但是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长显然可以例外。不光方孟敖会抽人,方孟韦也会。守门的不敢拦他,方副局长开着车夺命一般冲出北平城。

 

荣石倒在野草地里。

这感觉很奇怪,灵魂一直在往上浮,想要摆脱灼热的躯壳。荣石自己也起了心思,似乎只要一闭眼,一切都解脱了。没有不甘,顺其自然。荣石太累了,他只愿闭上眼,睡一觉,做一场美梦,再不醒来。

睡一觉吧。荣石疲惫地眨眨眼,眼皮渐渐往下沉。最后的印象,是天上的月亮。清亮的光,那么哀伤。

 

方孟韦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找到荣石的。他亲吻他,背起他,上车,开车回北平城。荣石睡得很安静,滚烫的体温已经不能再让他难受。方孟韦疯了一样开车回城,夜间却找不到开门的医院。北平医药极度缺乏,医院倒得七七八八。方孟韦没有办法,只能开车回荣石的小破院子。荣石彻底烧糊涂了,根本认不出他是谁。

方孟韦吃力地制服他,背他进屋。

没有药,大概只能用凉水。方孟韦打算用凉水强行给他降温,把他安置在床上之后跑出去打水。他端着一盆水回屋,发现荣石坐起来,对着墙面在比划右手。今晚月光很亮,打在墙面上,像是一面银幕。荣石木愣愣地比划右手,仿佛是在招手——

不,不是招手。

方孟韦看明白了。他咬着牙把哭音吞回去,放下水盆,爬上床,搂着荣石,伸出左手,用左手的大拇指勾住荣石右手大拇指。

月映的墙壁上,出现一只盘旋的鹰。

骄傲,矜持,自由自在。

 

方孟韦的眼泪淌进了荣石的领子。荣石烧得无知无觉,毫无生气地坐着。方孟韦用额头抵着荣石的肩,喃喃道:“对不起,原谅我。我什么也不求了,你活着吧,你活着就行……”

只要你活着。

2016-05-31 评论-358 热度-1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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