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情寄 64

64   一个节日

 

七月份就要查账,查到八月份,该饿死的人根本没能逃脱命运,一粒粮食都没有。大批的外籍学生被赶出北平,失踪,北平本地的大学生终于爆发了,围住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总储仓库,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他们卑微激烈的愿望:

“我们要见傅作义!”

“李宗仁出来解释!”

“挖出贪腐集团!”

“反饥饿!反迫害!反贪腐!反内战!”

 

荣石站在人群中间,看着这些年轻的学生,心里发疼。

所有人,都到了临界点。

周先生说得好,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死亡。人民已经经历了太多死亡,死亡……并不能让他们更畏惧。

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

北平学委并未组织参与这次行动。这基本上是完全自发的,奋不顾身的集结。

荣石算老牌特务,他一眼就认出了混在人群里的军统。这些军统便衣神情平静,但是……全都有枪。

在这样激动的人群里开枪,会是个什么后果,荣石额角冒汗。投鼠忌器,一两个近处军统他能悄无声息地弄死,又怕惊动了远处的便衣——大批人群集结最怕的就是踩踏,人踩人,只要一倒下,就基本无法救了。

不光便衣,周围还有机枪。陈继承的青年军,用机枪对着所有人,和上次在许惠东宅外面的情景几乎一模一样。陈继承和傅作义闹得水火不容,傅作义禁止伤害学生,陈继承的意见刚好相反。两拨人从七月五号许惠东宅门外斗到现在,依然在斗。

 

“不准开枪!”一个年轻男人低沉的嗓音被喇叭无限放大,所有人一愣,他们看见一辆警察指挥吉普车上站着一个高挑的警官,一手拿着喇叭,近乎咆哮:“不准开枪!”

他对面,除了青年军的机枪,一辆军车上站着那个特务连连长——他们认识,在燕大医学部的大楼外面打过照面——手扬着,所有的枪口都在等他的手落下。

方孟韦的声音从喇叭里愤怒地冲出来:“步枪拿来!”

他旁边的警察递给他一把狙击枪。方孟韦扔了喇叭,右手持枪,左臂架着枪身,直直瞄向了特务连连长!

特务连连长被狙击步枪瞄着,心里一突。其他人也愣了,没想到北平市警察局副局长能干出这种事。圆圆的枪口是死神的眼睛,被它盯着,寒意从地狱里漫上来。

特务连连长一旦要求开枪,第一个死的就是他自己。

 

荣石在毒辣的太阳下面眯着眼,仰着头,看着远处宛如雕塑般挺拔的端着枪的年轻男人,微微一笑。

他早知道,他的爱人,只有铮铮傲骨。

 

方步亭在家弹琴。

他会弹钢琴,弹得很好。这也许是他年轻时候唯一胜过何其沧的地方。何其沧钢琴弹得一塌糊涂。

观赏方步亭弹琴是一种享受。不光可以听,也可以看。方步亭的手很漂亮,手指修长有力,完全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的灵活,在八十八个琴键上,仿佛舞蹈。

三角钢琴完美的琴弦与音板震动出美丽的曲子,方步亭在弹《圣母颂》。弹着弹着,节奏乱了。

程小云轻轻走过来,她在家里一贯没有声响,生怕惊扰了谁。方步亭停止演奏,沉默。

程小云只好道:“厨房里还有些绿豆粥……”

“培东呢?”

“姑爹……去找那几家公司了。从上海调粮已经行不通,为着币制改革,上海的商人被抓了三千多,甚至有几个声名显赫的大商贾。小蒋先生这次决心很大,说是要破釜沉舟。可惜,破也不破蒋家的釜,只砸别人家的锅!”

方步亭略略惊讶。程小云从来不在他面前谈论政事不发表任何意见,更何况是用词如此激烈的看法。

程小云察觉自己失态:“抱歉。要去找姑爹吗?”

方步亭盯着钢琴键盘:“不必找。这个时候,能帮我的只有他了。”

程小云笑了:“我知道。这个家里,只有你和姑爹。我不是这个家里的人,木兰也不是。方步亭家里根本不应该有女人。”

方步亭轻叹:“来。”

程小云没动。

方步亭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你是对的。中华民国走到头了,我们这个家走到头了,我方步亭也走到头了。孟敖孟韦……怕是出不去了。培东必须得留下来帮我,我的意思是,只有你还能走,等找到木兰,你马上带着木兰去香港,一天也不要耽搁……”

程小云抽泣一声,抱住方步亭的头。

“今天何其沧来咱家吃饭。吃什么饭,根本没东西能吃。孝钰待会儿就来了,你……”

程小云柔声道:“何副校长最喜欢《月圆花好》,我唱给他听。”

方步亭略略一顿,在键盘上流利地演奏起来。

琉璃一样清脆婉转的钢琴曲,配上程小云珠玉一般的嗓音。

又脆弱,又美好。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何孝钰先到方家帮厨。程小云七拼八凑勉强弄了顿沙拉,切了面包片。没有黄油,只有一些豆瓣酱。用平菇做白灼蘑菇汤,没有肉汤只能放点盐和面粉。

何孝钰帮忙拌沙拉,跟着程小云唱《月圆花好》。上一次她和木兰乱唱,这一次……厨房里竟是少了个人了。

程小云深谙程派青衣,唱起流行乐曲多少带点戏腔,婉转悠扬,搔人的耳朵。方孟韦一脸疲惫走回家中,站在客厅听,听了半天。

 

清浅,池塘,双双对对……

 

浮云没散,人不团圆,没有双双对对。

这支歌从他最隐秘珍贵的,上海的记忆里飘出来,听上去……无比讽刺。

 

方孟韦晃悠着上了二楼,敲了敲方步亭书房的门。方步亭去接何其沧,只有谢培东在。自从木兰离家出走,方孟韦看见谢培东就有些难过。谢培东恢复了镇静,像深不可测的古井,一点波澜也掀不起来:“孟韦。”

方孟韦强笑:“姑爹,有没有崔叔的信件,给我两份。”

“你要这个干什么?”

“不是说崔叔在美国么。这时候该寄回信了。”

谢培东看了方孟韦一眼,从文件夹里取出几张信纸,几份八股文一样的公文报告,全是崔中石间架结构匀停笔锋内敛古朴的笔迹。

方孟韦没多说话,拿着几张纸,在歌声里恍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模仿。

“碧玉吾妻”。

楼下的歌声飘上来,抑扬的声音——

 

团圆美满,今朝醉……

 

方孟韦终于忍不住,眼泪砸在信纸上。

 

方步亭把何其沧接了来,方孟敖也来了。方孟韦白着脸,看见哥哥也没能高兴起来。方孟敖拍拍他的肩膀,扣住他的脖子晃了晃。方孟韦才勉强笑了笑。

餐桌上何其沧终于忍不住问:“木兰呢?有下落了吗?”

谢培东顿了一下:“当时大雨,没追到。据说去房山那边共军防区了。”

何其沧有点气恼:“我看你压根不急!”

谢培东猛地攥紧筷子,又强行松开,脸上没一丝松动:“孩子长大了,管不住了。”

方孟韦垂着眼睛,味同嚼蜡。

 

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十九日,币制改革正式开始。

政府明确规定:所有金银和外币必须按照新货币金圆券收兑,严禁私人持有。

各银行分行行长,务必做出表率。

 

方步亭坐在客厅,等程小云在二楼收拾。收拾了半天,程小云和谢培东合力搬了两只箱子下楼。他们把箱子放在茶几上,谢培东转身上楼去收拾自己的东西。程小云打开箱子,一层全部是美钞。美钞下面,是整整齐齐的大洋。另一只小一点的,极沉的,里面原有一百根金条,给了孟韦一根。程小云把自己的首饰盒也拿了下来。她跟了方步亭这么多年,总共几件金首饰,全在里面了。

方步亭看着程小云,伸出了右手。程小云只好递出了自己的左手。方步亭看着程小云的眼睛,轻轻握着程小云的左手,手指滑动,慢慢地,摸到了她无名指上的婚戒。

程小云的眼泪划了下来。

 

谢培东抱着一个小布包下楼,轻声道:“行长,过分了。”

方步亭没吭声。

谢培东的小包裹里只有一叠美元,一根金项链,一只金手镯,一枚金戒指。在北平分行当襄理,谢培东只有这些财产。原本……是打算留给木兰的。

方步亭闭上眼睛,许久才睁开:“我们是中央银行的人,尤其是我,北平分行的行长,四面八方的狼眼睛都盯着呢。这样剜心头肉的事,得我们带头。否则,老百姓尤其是那些有资产的人,谁会兑换金圆券?培东,兑换前,你去《北平日报》一趟吧。”

谢培东沉默。

方步亭长叹:“请他们总编帮忙,今天报纸第一版发布消息,为了配合国民政府的币制改革,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行长方步亭,襄理谢培东业已交出家中所有外币金银,包括……夫人的婚戒,女儿的手镯。”

谢培东盯着桌上那只金手镯。这只金手镯是方步琼的,当初怀了孩子,步琼很高兴,觉得是女儿,还跟他说,这只金镯子要当女儿的嫁妆……

他扫了一眼座钟。方家的座钟,永远有无尽的耐心,等待着永恒的等待。戈多戈多,漫不经心,慢条斯理。凌晨四点,已经到了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十九日。

酝酿了这么久,死了这么多人,币制改革,终于正式实施。

八月十九日,农历,七月十五。

 

鬼节。

 

方孟韦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发呆。

他手心攥着一枚戒指。纯金的托子,顶级的红宝石。当年那人得意洋洋跟他讲,顶级红宝石叫“鸽血石”,像鸽子的血,透明,澄澈,红得犹如新生与死亡。据他所知,目前比他手指上这颗要好的,是前沙皇脑袋上那颗。不过那颗已经失落了。

那人从死亡里爬回来,带着一身的伤,慌慌张张把戒指塞给自己,他只有这个小玩意儿了。他什么都没有了。

方孟韦攥着戒指,趴在书桌上。

楼下的座钟当当当当响了四声,凌晨四点。方孟韦经历了无数难熬的黎明,却是第一次觉得恐慌,觉得自己真的等不来朝阳。

他直起身,抿着嘴,看着自己左手的无名指——离心脏最近的手指。他把宝石戒指套了上去,倏地攥紧了拳头!

 

谁也别想夺走这枚戒指。


谁也别想。

2016-06-03 评论-158 热度-1711

评论(158)

热度(1711)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清和润夏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