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二重赋格 26

26   小赵医生曰:谭宗明你还能搞地下工作呢。真是看不出来。禾禾。

 

赵小狐狸头发支楞着,踹了拖鞋,窝在沙发前的地毯上狂敲笔记本。谭宗明这两天看动物世界介绍狐狸,这种生物很缺乏安全感,喜欢狭窄结实隐蔽的处所。晟煊休息室的大客厅摆着白胖柔软的大沙发,沙发前面是厚重的白色大理石茶几。赵小狐狸最喜欢把自己塞进沙发和大茶几中间,心情不好就跑那里坐着。

现在,赵医生处于炸毛状态。平时是头可断发型不能乱,目前一脑袋乱毛。

这几天赵医生一直在写一个很重要的报告。谭宗明对医学一窍不通,只能看着赵医生独自陷入焦虑。今天早上赵医生一脸参透人生的飘渺表情对着电脑。虽然还是用纤长的手指不停地打字,不过显然已经想开了。

谭宗明躺在沙发上晒太阳,看着赵医生单薄的背影细瘦的小脖子:“你不早点写。”

赵启平没搭理他。

午后的阳光像一大块轻质的绒,软绵绵暖洋洋地敷上来。晟煊冷气太足,这样的大太阳反而珍贵。谭宗明舒适地翻个身,随手拿起什么书看,看了半天扣在脸上。

赵启平转脸看他闲适自得的状态,有点愤怒:“晚上不睡觉啦?”

谭宗明枕着胳膊翘着腿:“我现在不睡。”

“一天到晚优哉游哉的。”赵启平嘟囔。

谭宗明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摇摆。书依旧扣在他脸上,他准确地找到赵医生的脸拧一把:“我总是有很明确的规划,赵医生。我是暑假每天按计划写作业的人,你是暑假最后几天补作业的人。”

赵启平拍掉他的爪子:“禾禾。”

 

谭宗明真没打算睡。他就是有点困,但为了晚上的睡眠——虽然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三更半夜找赵医生——他也不能睡着。他正在想心事,想那块老虎表。必须有一个合适的时机跟赵小狐狸坦白。什么时候呢?仿的那块他现在依旧戴着,他换给赵启平那块小狐狸稀罕了两天嫌麻烦,又不戴了。

 

生日快乐,明诚。

 

表盘子后面的那句话是法语,显然雕工比仿的强多了。手工雕凿,线条平稳流利,清晰爽快。这句话太冷硬。依着谭宗明,怎么也得是生日快乐我的心吧。

这表既要送给赵启平,还得不能让他误会这是在讽刺他。谭宗明瞄了一眼自己右手腕上的老虎表。这种表他平时是肯定看不上的。奈何赵启平戴得久了,上面有他的味道。谭宗明见过正品的苏绣虎像,再看这只仿的,只觉得仿的老虎一脸傻样。

赵启平修长的手指敲电脑很好看,手指跳舞一样。谭宗明拿开书,侧着脸看他,看着看着眼皮就发沉。

赵启平进行到一个病人的病历总结,马上就可以结束报告。有很多图片,谭宗明看了一眼就后悔,马上把书本扣脸上。赵启平写着写着,忽然想到什么,轻轻一叹。谭宗明的声音在书本底下溢出来:“怎么了?”

赵启平笑:“你刚看我的报告了。几个图片而已你就受不了,我看一点感觉都没有。当医生久了,铁石心肠,生生死死没感慨。”

谭宗明笑:“能一样么。医生这样说明冷静,冷静说明经验丰富,经验丰富起码说明技术有锻炼吧。这样的医生是好医生,对患者是福音。多愁善感的情绪留给患者亲戚朋友好了。毕竟每个人都得有个分工。”

“……你安慰人真别致。”

“谢谢。”

过了一会儿,赵启平轻声道:“我第一次接触死亡……还没当医生呢。”

谭宗明静静地听。

“刚上中学,外公去世。我外公外婆都是普通工人,智商普通,情商普通,什么都很普通。他们俩好了一辈子,我记忆里没吵过架。外公得的是癌症,被折磨得没人样了。外婆就陪在医院里,一步也不离开。外公总是会直勾勾盯着她看。我记得那个眼神,很用力地看,外公想记住外婆,因为……每一眼都可能是最后一眼。他戴着氧气罩说不出话来,就看着她。外婆在外公面前从来不流泪。”

谭宗明没说话。

其实仔细想想,一个人从出生开始,自己每一天迈向死亡,也要经历别人的死亡。谭宗明认为死神不应该是狰狞的拿着镰刀的样子,她应该是个女人。生命在她怀里醒来,在她怀里睡去。

“外婆还在?”

“前几年走了。”

谭宗明轻轻吐口气:“我没见过我的外公外婆。我母亲就没提过他们。”

赵启平觉得谭宗明是个传奇,谭家也是个传奇。这部鸿篇巨制的传奇他只能读到明快的现代部分,前面久远年代的风雨如晦佚散在时光与人心中,再也没法看到。

实在是,非常遗憾。

 

“你真的不好奇。”

“也不是真的不好奇。比如说我外公,他在我的生命里从未出现。偶尔想想,他是个什么人?他在那个年代混得怎么样?是个老百姓?是个抗日者?总不能是卖国贼吧……这样也挺好。他不想让我知道他的秘密,我就不去找。我以前说过,算是对上一代,上上一代的尊重吧。”

这段时间赵启平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点谭家的事情。谭家民国时就是大资本家,和其他几家齐名。不过民国末期就衰落了,币制改革谭家站错队。建国前后谭家算是悄悄地和祖国一起百废待兴,虽然恢复以前的规模是不可能了。因为衰落,在敏感的五十年代六十年代没怎么打眼。那十年谭家人干脆躲国外。谭宗明严格来讲其实是出生在美国的。再来到了画个圈的时代,谭家人迁回祖地。

别人嘴里谭家的故事差不多就是这样。起起落落,百折不挠。谭宗明的确是完美的谭家血脉。从来不绝望,从来不低头。

 

敲下最后一个句号,确认点了保存,赵启平合上笔记本:“万一你外公是在等你去找他呢?”

谭宗明一愣:“这我倒是没想过。”

赵启平双手撑着下巴搁在沙发上:“你最近天天翻明家的历史,我以为你外公姓明呢。”

谭宗明笑:“你怎么发现我在调查明家?”

赵启平翻个白眼:“在你眼里我真是个糟糕的爱人。漠不关心,自私自利,是吧。”

谭宗明捏捏他的脸:“胡说。我外公不姓明,他和明家没啥关系。上次去看姆妈你不是看到她的名字了。”

赵启平笑:“你调查明家调查出什么来了?”

谭宗明叹气:“没什么。就是那天在博物馆看到的,大资本家明镜的房产。抗战胜利前明镜去世,本来是该明家另一支继承,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抄家产抄走了。再后来就是青少年活动中心。”

赵启平忽然道:“我想起来,明衍是不是明家的人?”

“哪个明衍?”

“明衍先生咯。以前物理课本上有她来着。”

谭宗明挠挠脸:“好像是嘞。”

 

说到底,明家离谭宗明和赵启平实在太远。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话题,也就有趣而已。赵启平写完报告很兴奋,跟谭宗明讨论起来到哪里吃苏州菜,最近他很爱苏州菜的调调。

 

该来的总会来。那个什么什么论坛如期举行,一众医学界大神们降临凡间。凌院长力邀好几个大拿来附院讲课,亲自领着年轻医生们在门口等着迎接车队。赵启平也混在人群里,尽量降低存在感。

赵教授从车上下来的时候,赵启平还是听到人群里一阵轻微的惊叹。

行啊。父子关系都不用解释了。不过你们不是早把我背景扒干净了么,现在惊讶个屁。

赵医生看天,听凌院长说场面上的话,迎接老教授们进医院。赵医生感觉到复杂的目光扫一扫赵教授,再扫一扫他。赵医生都想乐,一个赵教授,一个低配版赵教授。

赵医生觉得赵教授似乎看了他一眼,似乎又没有。赵医生坚持欣赏天花板。韦主任坏笑:“赵副主任,你干嘛呢。”

“昨晚上落枕了。”

韦主任拍拍他的肩膀。

“还没过青春期呢,年轻就是好。”

“起开。”

 

谭宗明看文件,看完签署,交给秘书小姐带下去。现在秘书小姐靠陛下的着装判断陛下的心情。比方说现在,西装革履打领带,领带是关键词。只要有领带,风和日丽。

秘书小姐出去,谭宗明一看表下午六点。晚上接赵启平去吃苏州菜,他打听了个很好的馆子。手机忽然响,谭宗明接起来:“您好?”

“……谭先生。”

谭宗明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摆正态度:“赵教授。您好您好。”

“不打扰你吧。”

“没事没事我要下班,不打扰不打扰。”

“我想问问……启平最近怎么样?”

谭宗明马上道:“您不用亲自给我打电话,您想知道什么我一定如实汇报。”

……可是我怕你给我发短信。

赵教授叹气:“谢谢谭先生。”


2016-07-17 评论-310 热度-2812

评论(310)

热度(2812)

  1. 共1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清和润夏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