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地平线下 8

8

 

一大早明台困得哈欠连天从楼上下来:“明诚你讨厌!那么早就起来洗衣服洗澡的,有毛病呀!”

以往明台要是敢连名带姓叫,明诚一定修理他。然而这次面对明台的挑衅,明诚泰然处之。

明楼一直在看报纸,举得老高,把自己跟两个小家伙隔开。明镜低头吃早饭,什么表示都没有。明诚表情不自然,坐得笔挺,全身僵硬。

明台提醒他:“我叫你明诚,还说你有病。”

明诚眉毛一竖:“吃早饭!”

淳姐帮明台舀出米粥,明台用筷子挑开小笼包,有滋有味儿地啧汤汁,叽叽呱呱地讲他同学怎么怎么了。明楼在报纸后面道:“食不言寝不语。”

明台哼一声:“姐我们班有个同学戴眼镜,我们叫他四眼……”

明楼报纸放下来,看明台。明台在他对面,嘴里含着食物静止:明楼戴着眼镜……

明诚一转脸看到明楼戴眼镜,也愣了。

暗金的镜框敛着微微的杀机,金属的质感冷静,不动声色,敏锐的眼神躲在后面洞穿一切。

明镜惊奇:“你什么时候有眼镜了?”

明楼道:“在法国配的。度数不深,我不常戴。”

明台也惊奇:“明诚你笑什么?”

明诚看到明楼戴眼镜,马上就笑了,笑得眼神发亮。他心情变好,竖起两根手指:“再一再二不再三,你还要不要零用钱了。”

明台怂,低头吃早饭。

 

明诚去上学,顺路送明台。明台小学离家很近,几步路。明诚推着自行车,明台坐在后座:“你下午来接我呀。”

“干嘛,又闯祸了不敢让大姐大哥知道?”

明台乐呵呵:“我跟我同学说,我哥打架可厉害了。嘿嘿。”

“你见我打过架啊。”

“见过。”

明诚回头看他:“什么时候?”

明台很干脆:“就去年啊,你把一个大胖子捶在地上踩脸。”

明诚看前方:“……嗯。”

明台低声道:“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大哥大姐的。”

明诚回头捏捏明台的小胖脸:“今天你难得可爱。”

 

明诚跟某个“小霸王”坦率交流了一下他该不该姓明这件事。揍得太狠,大姐肯定知道了。对方家里不依不饶,大姐什么都没说。

 

“行了。下次跟你同学吹我的时候悠着点。现在大哥回来,你多吹吹大哥。”

“哦。可是大哥又没打过架。整天看报纸。”

 

明诚和明台出门,明镜盯着明楼,很郑重:“你回来住一住也好。但是在返回法国这件事上,我态度很坚决。你必须得走。把两个小的都带走。”

明楼苦笑:“大姐。”

明镜神色凛然:“听着。明台还差几年,明诚到年纪了。我一个没结婚的姐姐什么都帮不了他,家里男孩子都得看你。国内不太平,南京路上都杀人了,还有什么地方安全?你们全都出去,我在国内好好经营,当你们的后盾。”

明楼看着年纪不大,恬淡如井的姐姐心酸:“姐,你不必……这次回来,我是想说,你走吧,你一直想到外面看看的,对不对?你得考虑你自己。”

明镜点头:“我考虑的结果是,你们好我就好。”

明楼突然道:“大表哥要回来了。就在这几天。”

明镜表情一点没变:“是吗?好。”

明楼叹气。

 

明诚上体育课,看见操场上熟悉的背影,撒欢儿跑上前一拍:“大哥!”

那人转过身,笑着应一句:“唉。”

明诚吓一跳,认错人了,这人跟明楼有五分像,背影简直一模一样,连他都认错。他一脸尴尬:“对不起认错人了……”

那人看明诚身上的运动服,上面缝着名字:“明诚?你是明诚?”

明诚挠后脑勺:“呃,我是。您是?”

那人拍拍他的肩:“那么你叫我大哥,也是对的。我是谭溯嬴。”

明诚仰脸看他,原来这是被休了的姐夫啊……

谭溯嬴的笑意温和清浅:“明楼在法国经常提到你,还说你跳了两级。”

明诚不好意思:“……我本来上学也晚,不抓紧时间不行。”

“你哥很为你骄傲。”

明诚很震动:“真的吗?”

谭溯嬴点头:“真的。”

明诚对这个陌生的大表哥更亲近:“您去家里喝茶吧!”

谭溯嬴没回答,只是观察明诚。明诚大大方方站直了,以便对方能观察得更仔细。最近他偷偷量身高,很好,有长。

谭溯嬴道:“你老师在喊你。”

“大表哥我去上课了。”

谭溯嬴一听“大表哥”三个字,微笑:“很久没人这么叫我了。”

 

明镜大概属于具有钢铁意志的人。她绝对不答应明楼留在国内。

“我不是笨蛋。这几年就这个局势,中国是迟早的,上海也是迟早的。你如果出去,留在外面,我们明家还能留着希望。你说对了,我的确有不得不做的事情。如果你能好好地呆在法国,我也能放心去走我自己的道路,难道不好吗?”

明镜的话徘徊不去,搅得明楼心烦。他取下眼镜捏鼻梁和太阳穴,懊丧出门忘记带薄荷油。咖啡厅里人不多,对面的光一暗,显然坐下了个人。明楼睁开眼,一怔:“谭溯嬴?”

谭溯嬴笑着点头:“我回来了。”

明楼打量他:“你什么时候到的?”

“就今天。”

谭溯嬴左右看看:“你等人?”

明楼神色如常:“没事儿,做点投资干点私活。”

谭溯嬴了然:“那我不多打扰。”他起身想走,明楼道:“什么时候来家里吃顿饭?”

谭溯嬴笑:“吃饭就不必了。”

明楼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能说什么?谭溯嬴为什么回国他知道,为了相亲。谭守春认为谭溯嬴不能再单下去,安排了好几位大家闺秀。谭溯嬴不反对,也没同意,接到电报就回国,快到上海才在船上给明楼拍电报。

谭溯嬴那时候跑到明家坐着,明镜给他倒一杯咖啡,他能默默喝一下午。明镜后来只倒半杯,三分之一,他还是能喝一下午,坐在沙发上木呆呆地看明镜练钢琴。

明楼看自己的手。

如果以后爱上什么人……要抓在手里。他握住拳头,狠狠一攥。

 

明诚打了巨大的喷嚏,在教室里回荡。老师同学都看他,他咳嗽一声:“抱歉抱歉,没忍住。”

 

谭溯嬴走后,不久又来个人。微胖,中等身量,长袍皮鞋,腋下夹个公事包,上海滩最常见的乏味的经纪人。他一见明楼,带着职业笑容迎上去,两人对着坐,摊开一张张文件。

一个小开,一个经纪人,要投资还是倒货,一目了然,很不稀奇。

出于对明楼的保护,明锐东出事之后明镜再不让他出席社交场合。后来送他出国,上海只知道明镜有个在国外的弟弟,一般也闹不清楚这个弟弟长啥样。

这对明楼倒是有利。

他把一个公事包交给中年男人,两人交谈一下,各自离开。

 

上海空屋子多,要租房却很难。首先不能是单身男子,其次必须有“殷实店铺具保”,在上海有产业的人当保人才行。明楼悄悄经营了一家木器店,位置装潢规模一切都很低调。店主人叫“张洞观”——就是他自己。原本王庸是想开个书店,明楼改成木器店。木器店可以为党政机关和潜伏同志提供家具及生活必需品,搬家转移之后的旧家具能很快处理掉。好好经营,盈利也是一项收入,可作活动经费。

王庸当场就竖着大拇指冲明楼比划:“精打细算没有赢过上海人的。服。”

明楼接受他的敬佩。

 

具保的事情办妥,明楼选址,武汉来的人一一考察。选了十九个地方,层层筛选剩下九个。

这一忙就忙到了六月下旬,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农历五月廿日,分龙日。明台最爱的节日,因为可以放假,无节制地玩水。明台率领一队小屁孩人手一只脸盆咣咣乱敲,嘴里喊着“二十分龙廿一雨,水车搁拉弄堂里!”消防水车,各项消防器具摆在街上,算是上海全民“消防日”。谭溯嬴相亲接连失败,谭守春大发雷霆,谭溯嬴趁着分龙日出来散心,正遇见明楼和明诚到处找明台。

“兔崽子这次真要教训他。”明楼嘟囔。

明诚翻个白眼,说说就得了,你什么时候真教训过明台。

谭溯嬴溜达过来:“咦,你们俩。”

还没跟谭溯嬴打招呼,明台“脸盆队”从人群里钻出来,肆无忌惮制造杂音。谭溯嬴看见明台的小身影乐了:“这是你们家老三?”

“嗯。”

脸盆队又跑远,明楼一挥手:“今天让他追逐自由吧。”

谭溯嬴对明诚道:“我想起你们大哥小时候了。那时候孩子多,他可是最厉害的。”

明诚神往:“他最会打架?”

“哪里。他一般是指挥的。”

2016-09-08 评论-290 热度-23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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