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地平线下 20

20

 

三月初,又下大雪。

雪景最好,特别是大雪。无风的话,天色森森,深沉安静,是最伟大广博的幕布。雪片绕着气流缠在身上,令人产生自己是影片主角的错觉。

明诚穿着长长的黑色斗篷式大衣,在雪中漫步。街上的姑娘们看他,挺拔的黑衣少年穿行于纷纷雪色。

 

明诚在计算花用。在上海时感觉还不深,到法国发现动一动就是钱。按理说他是官费生,每个月有津贴的。直到现在,一分钱没落实。学生办公室的人告诉他,很快要有新政策,以后国内的官费生不招中学生,江浙沪地区考生必须毕业于指定大学。明诚刚刚好赶上最后一年。中学的学费政府承担,大学学费就悬了。

明诚气坏了。

明楼看他生气的小样,笑一笑。他最近神色郁郁,难得开怀,明诚心里难过。大哥到底在忧愁什么?明诚没问。他真的担心自己问了,大哥答了,自己却听不懂。有时候明诚想问大哥,能不能等等自己。

不,应该是自己太慢了。

雪片柔软冰冷,粘在脸上,旋即融化。明诚抹把脸,下了决心,用功读书,中学先不想外快的事情。他打听了,现在工厂根本不要低等劳动力,大学生找工作都困难。开源够呛,目前得节流。水电费算着用,煤油汀也得算着用,本来打算发下津贴,买一块上好的牛排犒劳大哥,最近上班太辛苦。这下津贴没着落……牛排还是买!

不知道哪里飘来钢琴的声音。

流利清脆,颗粒细碎却流淌婉转。大姐最会弹钢琴,大哥会一些,明台小胖萝卜指也能敲琴键,偏偏明诚费劲。明诚能记得什么时候按哪个键,弹出来的曲子却让大姐焦躁:要融入感情,感情知道吗?

不知道啊。明诚莫名其妙,弹钢琴而已,要什么感情?

他紧紧领子,走进肉铺。

 

明楼回复陈祖燕的信。陈祖燕中文说还可以,写不行,所以往来都是英文,措辞客气亲切,虚拟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

天知道明楼多恨。

现在上海非常不安全。蒋中正大概是得了陈其美启发,特别会利用帮派分子。他不好出面的事情,交给帮会去办——尤其是青帮!明楼攥着钢笔,咬着腮帮骨。这段时间上海富人人人自危,绑架,敲诈,暗杀,几乎隔几天就有有钱人家的人失踪。

明家在青帮里也有老面子,说到底明锐东去世这么多年,面子还剩几分不知道。明镜每年过年都要去给青帮的“伯伯”拜年送钱,却从来不让明楼露面。明楼非常后悔,这次回国应该等元旦后走,他真的应该亲自去青帮磕头。

明镜要求他保持从容与傲气,姐姐一直在保护他。

这次出来本来要带着明台,只是明台实在太小,跟着明楼明镜不放心。

大姐……

明楼觉得自己太阳穴在跳,一柄锥子突然扎进来,他闷哼一声。

 

明诚抱着东西回来,在玄关抖雪。今天是礼拜六,很多店铺不营业,他走了挺远。家里煤油汀是限时的,白天不生,因此屋里温度不高,回家只脱大衣。明诚摘了围巾,喊一声:“大哥?”

没回答。

明诚没在意,换了鞋子抱着购物袋进厨房,洗手烧水准备咖啡。忙了半天明楼屋里没动静,明诚突然转身冲进去,看见明楼趴在桌子上抱着头。

明诚慌了:“大哥?头又疼了?”

明楼有些委屈:“找不到阿司匹林。”

明诚连忙拉开抽屉:“就在左手边我放了一些应急的,怎么总是记不住……我马上去倒热水。”

明诚兑了杯温水,倒出药片伺候明楼吃了,然后麻利拧了个冷水手巾。明楼犯头疼最舒服的姿势是趴在桌上,太阳穴涂上薄荷油再敷冷水手巾,刺激的凉意能缓解灼热的痛感。

明楼吐口气:“谢谢小明诚,离了你可怎么办。”

明诚严肃:“那我就不离开大哥。”

明楼舒服了一点,明诚去准备午餐。他离开房间之前扫了一眼桌面,上面有一封封好的信,地址写的是英文。

“大哥这封信要寄吗?”

明楼笑:“要寄航空的。”

“好的,下午我去寄。”

“我以为你会心疼钱。”

“该省要省,该花要花。大哥的事情都很重要,耽误不得。”

明楼趴着笑。

 

中午的午饭是牛排。明楼明诚对着坐,明楼盛赞明诚的手艺:“越来越棒了。肥嫩不腻,火候也好,口感不柴不老。”

明诚得意,那是。这是最好的菲力牛排。明楼的牛排价格赶上明诚那份的三倍了。

不过明诚乐意。

 

吃完饭,明诚收拾厨房。他喜欢做饭,不怎么喜欢洗碗。明楼表示可以帮忙,他又不愿意让大哥干家务,到最后还是自己打扫战场。

“大哥我去寄信……嗳呦您的钢笔怎么回事?”

明楼站在厨房的窗前远眺,听见明诚举着钢笔跑到厨房:“大哥这是你捏的?”

这金笔非常贵,差点就被明楼撅断了。明楼一愣:“哦……我没发现。”

明诚翻白眼:“这么贵的东西!等我回来修一修。您先用蘸水笔吧。”

明楼看着他充满活力的表情,微笑:“好。”

 

明诚寄了信,又买了点日用品。大雪洋洋洒洒,到下午起风了。明诚冒着风雪回家,撞见明楼穿大衣。

“大哥你要出门?”

“我看你这么久还不回来想去找你。”

明诚潇洒一挥手:“我是不会迷路的。虽然我有点不分东西南北。”

这小子是不分东西南北,但从来都不迷路,指哪走哪。明楼说起方向头头是道,西南东北运用纯熟,一到实地就懵。在上海时明楼开车,明诚就坐在一边指路:包子铺右拐。电影院左拐。

明楼脱大衣:“回来就好。”

 

家里太冷,明诚不让生煤油汀,明楼就随他了。明诚回屋念书,念到晚上准备晚饭。明楼坐在厨房里:“还在研究波兰吗?”

明诚一边切菜一边点头:“对呀。我觉得比起英美法,波兰对于我们更有意义。”

明楼看明诚做饭。明诚很习惯明楼的目光。大哥想问题想累了,就爱盯着他。他洗衣服,拖地,做饭,明楼就在一边两眼放空地出神,头部无意识地跟着他晃来晃去。

窗外是呼啸的风雪。

窗内是暖融融灯光下忙着做饭的人影。

暂时……贪恋这一会吧。明楼想。

 

睡前可以生两小时煤油汀,这样洗漱不会太困难。明楼一个月前就预约改管道,一个月了还没动静。洗漱要提前烧热水。不能天天泡澡,隔几天冲一下就算了。

“大哥晚上睡觉冷吗?”明诚一边刷牙一边问。

“不冷。”明楼在一旁洗脸,动作要快,慢了水会凉。

“我担心窗透风。”明诚嘟囔:“进风的话要换一个厚一点的窗帘。”

“你冷不冷?不要冻到了。”

“不冷。”明诚刷完牙,对着镜子咧一咧整齐的白牙,非常满意:“冬天很快就要过去了。”

明楼喟叹:“是呀,很快。”

 

晚上明诚的房间灯很晚才关。明楼阅读教授回复他的信,整宿睡不着,枕着胳膊看明诚房间的方向。小家伙忙忙叨叨一天,终于睡下。窗外风雪没有减弱的意思。老旧的楼,到处漏风,窗帘被风撩得颤动。

明楼睁着眼看了半天,确定明诚睡着。他披着衣服起身,离开被窝的瞬间凉气抽他一下。他活动活动,轻轻下床,把煤油汀推到明诚门口生起,悄悄打开一条门缝,等了等,明诚均匀安稳的呼吸声传出来,明楼把门缝推大。

明楼几乎每天晚上都这么干。烧一烧很管用,明诚一大早起床准备早餐不那么遭罪。只是他每天都抱怨煤油汀太吃油,隔两天就得补。

明楼坐在餐桌前,看报纸,不吭声。

 

窗外风停了。雪依旧在下,洋洋洒洒,非常温存。

2016-09-21 评论-251 热度-22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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