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地平线下 22

22

 

文艺汇演后面是家长教师座谈,由家长委员会主持。明楼没在法国上过中学,觉得有趣。大家聊天的气氛还行,明楼看到后墙上展览的成绩单,非常令他骄傲。小孩子很会念书,又不是书呆子。老师称赞明诚精力充沛令人喜爱。

“他出生的时候一定是抱着阳光来到人间。”中年女教师是个典型的法国人,兴致上来浪漫的情绪如滔滔江水,何况面对的年轻男子高大英俊有教养,一看就是出身良好。无论何时,和这样的人交谈都十分愉悦。

明楼笑笑:“是的,他出生……时,我们一家都很期待。他没有辜负我们,对不对?”

明诚很喜欢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在上海的时候明楼就发现他非常有组织力和决断力。明楼笑道:“我是他的大哥——您大概不知道,在中国的旧思想里,家庭中最大的兄长地位仅次于父亲。我很反对这种大家长制度,为了不干涉他,我尽量不多发表意见。可是有的时候我也想关心他……”

女教师宽慰地看着这个过早地开始烦恼“父亲的问题”的年轻男子:“诚曾经谈论过这件事。他说他需要哥哥的意见,这并不是干涉。”

明楼叹气:“我能给什么好意见呢?所以我请求您的帮助。他现在第二年级,很快升入第一年级,必须在最终年级之前决定今后的职业方向。可是我不知道能给什么行之有效的建议。”

女教师拍一拍明楼的胳膊:“诚是个好孩子,我们都希望他有一个好的未来。”

 

家长会正在开,明诚坐在大礼堂里一面卸妆一面郁闷。他费尽千辛万苦给苏珊用波兰语写了封情书,这封情书点燃了老太太熊熊的教师之魂。很快他收到了回信,自己的“情书”被用红色的笔修改得血淋淋,仿佛被马蒂诺夫人用愤怒的皮鞭反复抽打。她给的回信是:

“我就不说这是不是什么情书了,这是绅士写给女士的信吗?您在开玩笑吗?时态,拼写,甚至人称代词都出错!非常不合格!重写!有空到广场来!”

……啊。

小老太太退休之前,是多少学生的心灵阴影啊。

这封信在明诚的大衣口袋里,明诚感觉它在烫自己的屁股。

多玛在后台和人吹嘘自己的演出经验,吹得神采飞扬——他演了一棵树。演明诚情人的小姑娘脸红红看着他:“诚,你愿意下午来我家用茶点吗?”

明诚耳朵里还滚着苏珊姑娘的咆哮,他兴趣不大,礼貌地笑笑:“下午……我有人约了。”

雪肤蓝眼的小姑娘很失望,她眼圈有点发红:“是苏珊吗?”

“呃,是的,你怎么知道?”

小姑娘失落,但下决心不能失态:“哦……果然是她。”

明诚看着她倔强地保持高傲身姿离去的背影,挠挠头发:“我做了什么不礼貌的事情吗?”

多玛身上还包着纸板糊的棕色纸筒舍不得拆除,兴冲冲过来一拍明诚:“嘿,漂亮的姑娘约你了吗?去哪儿?是不是她家?”

明诚终于卸完脸上的油彩,走到水池边洗脸:“是呀,不过下午我有事。”

多玛仿佛被雷劈:“亲爱的,你知道她是咱们学校最漂亮的姑娘吗?”

明诚看他一眼:“知道呀我又不傻。”

多玛胖胳膊疯狂挥舞:“那为什么不答应去她家和她一起坐在柔软漂亮的沙发上喝香味浓郁的红茶吃松软可口的蛋糕!”

“……说,你自己想像多少遍了?”

明诚洗好脸擦干,多玛拉着明诚鬼鬼祟祟小跑到僻静地点:“你知不知道为啥你会揍遍全班?”

“我武力高。”

“不是!我的阿芙罗狄忒,诚你的心灵被堵上了吗?被什么填满了吗?那么多男生找你麻烦,因为你一来,姑娘们就只看你了!”多玛愤怒,拍得身上纸壳子啪啪响:“我们正处在开始求偶的年龄!求偶!”

那你就是欲求不满啊伙计。明诚禾禾两声:“哦,求偶。还有?”

多玛圆脸涨红:“上帝不大公平,给一些人太多肥肉,却忘了分给另一些人。”

明诚拥抱多玛:“致以我最高的慰问。”

 

等明诚收拾好服装道具,请多玛吃了一顿学校里的小甜点。多玛很快把求偶的议题就蛋糕吃了。

 

明楼开完会,和家长们陆陆续续往班级外面走。普通的中年父母们,夹着一个年轻的高出一头的哥哥。

明诚看着明楼走过来,心里开小花儿。

多玛用胳膊肘捣他:“那是你哥?”

“对呀。”

“就他一个亚洲人。不过怎么这么高!”

“亚洲人不一定就比你们矮,你这是歧视。”

明楼和多玛打招呼,多玛有点害羞,很拘谨。友好地寒暄过后,明楼笑:“走吧?你下午不是有假?”

明诚跟着笑起来:“回家。”

多玛胖胖的老妈在人群最后还没出来,多玛孤单地目送明家兄弟俩走远。

到处都是好看的瘦子。这苍凉的世界。

 

明楼回家,中午吃个饭下午得去上班。明诚回家马上开始准备:“既然你回来了,就别吃饭盒里的了,吃新鲜的。”

明楼坐在厨房,看着金灿灿的,带着些许寒气的阳光毛绒绒地照着明诚,心里也软绒绒的:“你以后,想过要干嘛么?”

明诚很随意:“先平安地升级,把高中念完。当个学者不错,不过没想好要研究什么。”

明楼撑着下巴:“嗯不急。”

只希望,你远离纷争。

“不过,就留在法国吧。”

“大哥你也留在法国吗?”明诚煎鱼肉,动作麻利迅速。

“我大概……是要回国的。”

“哦那我也回国。”明诚毫不思索:“大哥你要嫩一点的对吧。”

明楼沉默。时间还有,他可以劝动明诚。将来明台来法国,再把大姐接来,他回到自己的祖国,也可以,放心一点。

“你的老师对你评价很不错,我很骄傲。”

明诚简直像某种成功炫耀漂亮羽毛的雄性鸟类,乐呵呵地对着煎锅蹦跳两下:“是吗是吗?”

 

下午明楼去上班,明诚去挨批。白莱果广场的小老太太气势不输路易十四。

 

家长会之后,很快到四月份。法国比中国不同,法国有春天。春暖花开的时节,阳光都脉脉温情。教物理的杜邦先生人不错,授课水平也高,就是爱跑题,思维无比发散。

从分子七嘴八舌聊到原子。一七八九年法国科学家拉瓦锡定义了原子,无耻的英国人道尔顿却成为这件事上最出风头的人。一九一九年,也就是前几年很轰动的事情,新西兰著名物理学家卢瑟福发现质子。

虽然原子质子只有这么几句话,其中科学家们沸反盈天持续几百年的笔仗可一点不简单。同学们跟着讨论,法国人最喜欢“争论”,什么都能讨论起来。杜邦先生讲到当初科学家们之间学术之争的八卦,又说到蒸汽机。

“我知道一说蒸汽机就又是那个英国人,看见咖啡壶盖嘣嘣响,对不对?实际上第一个对蒸汽机的效率进行精密的物理和数学的分析的人是法国人,青年军事工程师沙第·卡诺。他才是热力学的创始人。”

课堂上的法国学生大笑。

自然科学令欧洲人骄傲,虽然他们互相瞧不上,他们还是完成了工业革命。

大家聊得很尽兴。最近一直有各种骇人听闻或者异想天开的科学研究成果发表,法国人接受度高,所有人都兴致勃勃。

明诚绷着嘴,拒绝参与。

多玛很好奇:“诚,你不是一直对自然科学很感兴趣吗?怎么不说话?”

明诚看多玛,看同学,看杜邦先生。

我说什么?跟你们聊“火药”还是“指南针”?

 

明楼今天下班很晚。他站在底楼叹气,疲惫地拖着脚步一步一步爬上七楼。开门的时候家里静悄悄,明诚房里灯都没开。

明楼洗手换衣服,轻轻敲敲门:“明诚?”

明诚不吭声。

明楼温声道:“我进去了?”

明诚不吭声。

明楼推开门,适应了一下黝黑的夜色,看到明诚侧身躺着,脸朝里。他忧郁地缓缓沉入黑暗。

明楼坐在床边:“遇到什么,告诉我好不好?”

明诚就是不吭声。

明楼伸手摸他的头发,背部,像给小动物顺毛。明诚被摸得舒服,稍微消气。

“今天,上物理课。”

“嗯。”

“别的国家都在忙忙碌碌发展科技,我们在干嘛?”

“嗯……”

“那样生动的讨论,我好羡慕啊。”

“明诚……”

“没有中国,也没有中国人。我怎么找,都找不到。”明诚哽咽一声,“没有中国人的名字。”

明楼只能沉默地抚摸他。

“一九一九年。大哥,一九一九年我们干嘛呢?”

我们……被瓜分。

明楼拥着明诚,让他坐起来,靠着自己。小少年没有阳光,只有难过。明诚用额头抵着明楼的肩,靠了一会儿。

“抱歉大哥,我冷静了。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仿佛受了很大刺激。我知道,咱们的祖国应该先从烂泥坑里爬出来,再说别的。否则都是空想。”

明楼想说什么,终于没说出来。

他轻轻拍着明诚的背,小小的少年,终有一天,要长大。

2016-09-23 评论-237 热度-22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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