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地平线下 24

24

 

明诚高烧一场,只花了一天就恢复元气。小少年活力四射地起床做早饭,挎着包去上学。朝阳给他镀了一层淡金,他却毫不在意。

明楼走到火车站,检了月票,进入月台等火车。早上清冷的空气中有水汽,打湿他额前的头发,有几缕垂下来,柔和地搭在眉眼上。他双手插在西装外套口袋中,直直看向前方。

有个姑娘……叫苏珊。

明楼想,她是什么样子的呢。

明诚曾经问他,什么是爱情?

什么是爱情?明楼想起父亲。明锐东随身带着一块怀表,揿开小巧的翻盖,背面是一帧女子的照片。明镜和明楼的母亲。

明楼对母亲没什么印象,明镜说她是大家闺秀,说话永远轻声细语。明锐东的怀表一直装在西装马甲的口袋里,刚好就是心口的位置。

她早已离去。她一直在他心口。

可能这就是爱情?

父亲出事,那块怀表消失不见。

明楼无意识踮一下脚,爱情,太简单了。

 

生同寝,死同穴。

 

明楼坐上火车,靠着车窗。火车启动,光影在他脸上流淌,明暗交替,徘徊不舍。

 

马上就要到春假,两周的休息让学生们躁动不安。多玛屁股下面有刺,挪来挪去:“春假你打算干吗?”

明诚托着腮:“念书吧,大概。”

多玛伸出手指摇摇:“啧啧啧,这种想法不对哦。放假就要放假,我们一家可能去瑞士。你们家要去哪儿度假?”

明楼又不放春假。明诚换个手撑下巴:“我哥不放假,这么一说……最近做饭都是在打发他,放假就给他补补吧。我觉得他还是壮实一点好看。”

多玛瞪明诚。明诚眨眼:“你干嘛?”

多玛僵硬:“那边有姑娘看咱俩你别转头!”

明诚慵懒地笑:“你喜欢那个姑娘。”

多玛很有自知之明:“她们在看你。希望我能沾沾你的光,总有一天她们能发现我也不错。”

“这个时候要背一两句爱情诗,里昂派的商籁体,让我想想……”明诚忽然笑,翘起一边嘴角,咧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流露年轻男孩让人心折的坏,“那谁,路易斯·拉贝怎么说的,‘我生,我死,我自(敏感)焚,我自溺’,你要不然赶紧上个吊,她们肯定全看你。”

多玛受到巨大打击:“收起你这令人厌恶的,高高在上的,无处不在的优越感!”

明诚趴在桌上:“你知道吗,我问过我大哥什么是爱情。”

多玛勉为其难听他说话,但没打算原谅他。

“他当时没回答出个所以然。后来我自己想一想,比如拉贝女士的诗,爱情大概就是犯病。”

“啊?”

“要不你说是什么?”

“我只想和一个可爱的女孩子一起生活。”

“你想得真远。”

明诚专心致志想大哥中午吃什么,中午就给他带了份法棍夹鸡蛋三文鱼西红柿片和生菜,其实挺后悔。放学去市场看看有没有鸭肉冻好了。

多玛没事找事:“说起来奥运会你想看哪个项目?”

明诚笑道:“没想看哪个等以后有中国人再说吧。”

多玛蹙眉:“你不爱看体育?”

明诚冷哼:“看别人有什么意思,体育要玩就要自己亲自上。”

好吧话题彻底进行不下去,多玛很有志气地不再沾明诚的光,站起来上厕所。

 

明楼收到明镜的信件。寄到他工厂,厚厚一大封。等他下班,揣着信回家,明诚没在。他坐在书桌前拆开信,前面长长几页纸是明镜写的,字迹纤巧秀丽,絮絮地讲一些家常话,叮嘱明楼明诚照顾好自己。明镜在信中抱怨“宁案”,国府给美国道歉,天价赔偿,被英美轰死的中国平民却一点说法都没有。

明楼默默读着。去年三月份北伐军占领南京,南京城里突然开始大规模抢劫外国侨民。英美在长江的军舰直接开炮轰南京。结果英美态度强硬,南京赔钱,抚恤英美日侨民。被军舰轰死的南京平民,死了也就死了。默默无闻,态度温和。

明镜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宁案写了两三句话,后来说明台。明台最近长高了,但还是一样调皮。她忧虑以后看不住明台,问明楼怎么办。明楼仔细看明镜信后面附带的照片,明台穿着小西装背着小手规规矩矩站着,腼腆地看照片外的明楼。他眼睛上的疤这两年没那么明显,但照片上两只眼睛还是不大对称。他也写了信,幼稚圆润的字体很工整,嘱咐老大老二吃好睡好他很想他们。
明楼心酸,长长一叹。

 

明诚放学先去市场买菜,抱着大纸包到白莱果广场赴约。马蒂诺夫人早就等着。春日渐暖,她也换了衣服。小老太太紧跟流行,现下女子时兴“小男孩式”打扮,头发一律剪得紧贴头皮,戴钟型帽子,穿线条简洁的裙子,利落大方,还有点攻击性。不过老太太坚持不剪头发。她戴着珍珠项链,手里拄着精致的手杖,优雅惬意。明诚倒是狼狈多了,抱着一堆东西,身上还沾着菜叶子。

明诚跟马蒂诺夫人聊最近对波兰的研究。他发现如果对欧洲进行横向对比,在波兰跌落深渊的那段时间,正在上升的国家,英国法国德国俄国,几乎全都是马基雅维利式集权。高度的集权,高度的中央控制,资本最高限度地被积累,发展。

“我看到黎塞留很亲切。”明诚抱着一大包土豆芹菜鸭肉冻聊历史和政治,“他身上有中国式权臣的影子。您知道,单单说完全不信宗教,坚持君主集权下高效的政治运行,丝毫不带宗教情感——这太中国了。”

黎塞留是个传奇。他是天主教枢机,基本和宗教没有感情。是法国国王路易十三的宰相,大权在握却深得国王信任。他拥护完全的君主集权制,君王的权力至高无上,国家的利益凌驾宗教。

“他和法兰西大贵族斗到死。”马蒂诺夫人道,“他毫不留情地从贵族阶级手里挖权力收归国王……其实就是你说的,‘中央’。刚好和波兰贵族民主相反,黎塞留从不承认任何‘民主’,国王的权力就是国王的权力,国家的利益就是国家的利益。”

明诚点头:“他的外交策略令人敬仰。一切以国家为重,不惜一切手段。他的这种精神在我的国家出现过,不过是千年以前了。连横合纵,运筹帷幄。说来惭愧,千年前的事情也值得拿来说。现在我们国家的对外政策,从李二先生起,就是签条约的。”

马蒂诺夫人很聪明地没说话,他们两人同时想起圆明园。

国家间只有弱肉强食,明诚一个中国人再明白不过。

略过这个话题,聊历史安全些。明诚和马蒂诺夫人聊黎塞留这个天主教的叛徒,权利的恶魔,他死了之后政敌们上街狂欢。

同样是因为他,法国迎来了路易十四王朝。

“路易十四,太阳王。”马蒂诺夫人凝视广场中间那个骑着马的雕像,那是法国一个辉煌的顶点。

路易十四,路易十五,路易十六,大革命,各种血腥和杀戮,拿破仑。法国趟着血一路前行。

“大革命的时候,富歇很喜欢观看屠杀平民。里昂二百一十名平民站在一起,火枪队排射连发,倒一地。”

明诚觉得历史中没有新鲜事,他的国家在重复法国经过的一切,不可避免,不能阻止。

“你可能会惊奇。拿破仑称帝是民主投票的结论。”马蒂诺夫人盯着路易十四青铜色的雕像看,“你的国家会怎么样呢?”

 

明诚回家做饭,明楼给他看明镜的信和明台的照片。明楼对明台一直有愧,明诚知道。他拿着照片看半天:“好像长高了。”

明楼笑:“是啊。”

明诚看信,突然道:“大姐问你有没有中意的女孩子。”

明楼用手指顶着太阳穴:“嗯,她每次都问。”

明诚用圆眼睛看他:“那你有吗?”

“……嗯?”明楼一愣,有点应付不了。

明诚认真:“有没有?”

“没有。暂时没有。”

明诚有点不愉快,默默切菜。明楼把信和照片收起,听见明诚嘟囔,不在意道:“你哥我是镇江,忘了么。”

那我还是保宁呢。明诚气呼呼地切鸭肉冻,把砧板剁得咚咚响。明诚的老师跟明楼谈过,这么大的男孩子最难搞,相处起来必须心平气和。明楼忍不住:“当心手。”

明诚哦一声。

明楼找不到话说,只好先回书房。明诚进门脱了外衣就做饭,还穿着西裤马甲,围裙勒着胸前的怀表很难受——这还是为了配那件斗篷式大衣特地戴上的,前年大姐送的新年礼物。明诚放下菜刀,擦擦手,把怀表从左胸马甲兜里掏出来,解下扣眼的怀表链,揿开怀表盖,表盖背面是明楼的照片。

明诚偷偷剪的,椭圆形特别不好剪。明诚对着照片上的明楼做个鬼脸,将怀表塞进裤兜。他一边做饭一边不由自主配着苏州小调乱哼哼:

 

“我生,我死,我自(敏感)焚,我自溺,我犯病……”

2016-09-25 评论-264 热度-2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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