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地平线下 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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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楼觉得全身血凉下去,凉下去,凉得他战栗。

他不确定明诚在不在流放名单里。

他一宿没睡觉,在屋里打转。没有开灯,他觉得自己在黑暗里发狂,横冲直撞。

他早做好牺牲一切的准备。他背叛自己的阶级,背叛自己的出身,为了信仰可以奉献一切,这是他对自己的誓言。

当明诚可能面对死亡的时候,明楼突然发觉自己很虚伪。

他在法国动弹不得,只能想尽一切办法通过外交人员打听被流放的人到底有哪些,仅仅打听到一部分,一串一串的俄语名字。

明楼发现他压根不知道明诚俄语名。

明楼违反纪律,联系巴黎地下组织。这是他一生中惟一一次违纪。明圣人,再怎么心无旁骛思如铁,他到底还是个人。

“我要知道,明诚同志近况如何。”

联系人坐在明楼对面,没有表情:“明楼,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我要知道苏联大清洗牵连的中国学生都如何了,有没有明诚同志?”

对面人没说话。

“我必须知道。”

“红军只剩三万人,刚进陕北。蒋中正要一鼓作气歼灭我们。三三年苏俄出售东北中东铁路给日本,你知道么?”

明楼面无表情。

“现在能和苏俄对话的是国民党。国民党只想清剿我们。”

对面的人站起来,拿起自己的帽子:“中国花了那么多的代价才明白一件事,‘希望’不是别人给的。看起来最高苏维埃是放弃我们了。伍豪同志说过,我们是眼睛和耳朵,其实家里的三万人才是我们的主心骨。我们为了他们奋斗,他们是方向。再见,明楼同志,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违纪。我们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我知道这很残酷,你也明白,以后会有更残酷的斗争。你我都……保重。”

 

明副教授走进教室,前一堂文学系的课刚下。先生在黑板上写了一首俄文诗,斯拉夫字母美丽流畅,经济系的学生一个词都看不懂。明副教授看着那首诗,很安静地看了半天。他轻声道:“你们知不知道这是一首什么诗?”

学生们看他。

“这是俄国诗人普希金的《致凯恩》。”明副教授出神,用俄语念诗。法国学生们大概第一次发觉俄语也能如此缠绵多情。明副教授念俄语,他醇厚绒质的嗓音念得姑娘们心里发疼。

“在绝望的忧愁的折磨中, 在喧闹的虚幻的困扰中, 我的耳边长久地响着你温柔的声音, 我还在睡梦中见到你可爱的面容。”明副教授用法语解释,“在穷乡僻壤,在囚禁的阴暗生活中, 我的岁月就那样静静地消逝, 失去了神往,失去了灵感, 失去了眼泪,失去了生命,也失去了爱情 。”

坐在前排的女生们发现,明副教授,流泪了。

 

民国二十五年一月初,南京来了个人。瘦高,苍白,胡天飞雪一样的凛冽。他坐在戴笠办公室外面,腰背挺直,正宗军人式的挺拔。

调查处的人交换一个眼神。都是搞情报的,大家也就心照不宣了。

这个英俊的年轻人是苏联来的。军校毕业,列宁格勒托尔马乔夫军事学院和莫斯科伏龙芝军事学院的优等生。苏联发疯一样地大清洗,他在名单之上,竟然让他跑了,一路从苏联越境到东北,穿过伪满,一直向南。

没死在路上真是奇迹。

最重要的是,他身上,有大公子的亲笔信。

 

明诚闭着眼,思绪沸腾。他一会儿看到贵婉,一会儿看到吴先清。

他在巴黎和贵婉讨论他们的信仰到底是什么。

明诚强调,他会背《共产党宣言》,无论法文版还是波兰语版还是英文版。

贵婉看着他笑,问他知不知道一九三零年国民政府在胡汉民主持下曾经出过一部《土地法》。这部法律规定必须降低佃租,佃农到一定时间有权购买土地,并且确立了一个消除地主所有制的前景。

明诚疑惑:“听说过,这不是挺好?”

“所以,这部法律从未实施过。”贵婉温声道,“从来没有。我们祖国的佃农一直都是上缴所有收获的百分之五十到七十。我们的国民生产总值九成以上靠农业,然而我们的农民兄弟大部分都是佃农,一辈子被佃租困死在田地上。都讲老天赏脸尚可活命,但是你知道我们国家的死亡率是多少吗?”

明诚沉默。

“我们的死亡率是美国的二倍多。中国人的命并不是特别贱,对不对?”

读书会的其他人有佃户出身,明诚听到哽咽声。

“我们的信仰。”贵婉轻声道。

 

他听见吴先清被捕前对他的怒骂。

“你怎么了?你在迷惑什么?我知道你能背《共产党宣言》,你还能背其他理论,一套一套谁都背不过你,没有用!我告诉过你要用你的脚思考问题,踩在结实的土地上!你觉得我们这些人为什么要漂洋过海背井离乡?你一定认为我们是开拓者,我们是先驱,我们是伟大的最先觉醒的人。你算了!我们这些人什么都不是,我们只是拐杖——探路,支撑,头破血流,死而后已!”

 

有人来到明诚跟前:“戴处长见你。”

明诚睁开眼,微微一笑。

 

蒋中正誓要铲除共党余孽,贯彻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民国二十四年(1935)夏设立西北剿总,本人亲自出任总司令,东北军统帅张学良任副总司令。红军刚抵达陕北,十六万东北军奉命围剿,劳山,榆林桥,直罗镇三场战役下来东北军损失三个师。

九一八之后,东北军人的魂丢在家乡了。

 

张学良秘赴上海,见到中共秘密党员刘鼎。他们很清楚,让一支被外敌驱赶出家乡的军队内战,本身就是天大的笑话。东北军一直想打回东北,他们想回家。

“贵军八百人俘我六千多精锐师士兵。贵军什么装备,我军什么装备,这六千人……其实是要找回自己的魂。我们都知道。”

东北军人消极剿共,成建制带着装备投降,情况愈演愈烈。蒋中正隔三差五发电严厉申斥,西北剿总就跟没看见一样。东北军内部人心动摇,北上抗日打回家乡的思潮根本控制不住,他们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没有抵抗就被日寇赶出东北,然后跑到西北跟自己人厮杀。

“张司令,我们有足够诚意和你们共同抗战。最近瓦窑堡会议确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共产党人热切盼望张司令到延安一叙。”

 

明诚进调查处的第一个任务,潜进延安。他曾经是苏共预备党员,理论知识完备,知道怎么对付真正的共产党。戴笠并没有对他抱多大希望,他去了一个月,民国二十五年三月初返回调查处,带回足够能证明他实力的情报。

情报有真有假,看样子明诚还不能分辨情报。但对于一个新人而言,已经不可多得。

“我觉得他还是不可靠。”戴笠的副手很不放心,“他的思想转变过。”

“可不可靠不重要,重要的是可用。思想更不重要,他差点被自己相信的思想杀掉。你知道流放西伯利亚什么概念吗?我们的大公子曾经去过,幸而未死罢了。等这些人从所谓的‘信仰狂热’中清醒过来,他们将会是反咬最狠的。”戴笠敲敲那一叠情报,“从未有例外。”

 

民国二十五年四月,调查处驻巴黎办事处通知明楼,国内将有一个副手来协助他的工作。明楼波澜不兴,表示他知道了。

第二天,巴黎地下党组织终于联系明楼,延安特派员要来巴黎,协助明楼工作。

明楼差点大笑:“要来两个。好,什么工作,我们自己先内战吧。攘外必先安内么。”

联络人还是那副死德性,没表情,没心情:“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很遗憾,只会来一个人。”

“调查处也要来个人。”

“是的,两边来的是同一个人。”

明楼揩把眼泪:“热烈欢迎,终于要来一个和我一样的人了。好,太好了。那……接头暗号?”

“先生,镇江酸,还是保宁酸?”

2016-10-23 评论-640 热度-24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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