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地平线下 64

64

 

明诚一早起床,去机场查询明台乘坐的航班。上海两个民用机场,一个虹桥一个龙华,全都被日军占领。专门辟一处小厅作民用,其他地方作军用,卫兵把守。

往虹桥去的路上到处设网架机枪,走几步就要被拦下查证件。幸而明诚开的是“新政府”的公车,车头上插着日本旗,遇到的麻烦少。明楼尚未正式就任,明诚作为秘书处主任提前去领取一应证件文件,这就派上用场。

淞沪战役前后打了几个月,上海破破烂烂。日本人聚居区在修缮,其余的放弃挣扎一样,碎砖烂瓦对着苍天。

明诚默默地开车,走过他的家乡。

 

陈公博官邸举行私宴,宴请志得意满觅得封侯的高官们。明楼坐着出租车到达,陈公博看他进来,随意笑道:“给你配的车呢?”

明楼微笑,低声:“干点私活,手底下太笨赶不及了。”

陈公博反而没放心上,转脸跟明楼介绍:“来来来,希圣我跟你提过的,这位就是明楼。”

明楼连忙跟对面的人握手:“陶先生久仰。”

陶希圣比明楼大六岁,嘴角天生往下抿,严肃又不近人情。研究历史故纸堆的人,脑子里大概也是陈旧无用的忠勇仁义。他应该是个严厉的教授,或者严谨的学者,明楼觉得惊奇,这样满脸“峭直”的人是怎么混到汉奸堆里的。

陶希圣对明楼还算客气:“明先生,久闻您博学。我正想着,哪天跟你单独讨教切磋一下历史与国学。”

明楼笑:“陶先生是真正的‘博学’,于历史上见地独到,今后怕是要成家立派著书立传的。我怎么好意思跟您‘切磋’?平白露怯。”

陶希圣不知道怎么回事,没有笑意,全身不自在,僵硬地端着酒杯罚站,听明楼说他“成家立派”,冷笑着脱口一句:“著书立传不敢想,千古骂名可期。”

所幸他声音不高,旁人没听见。明楼低声:“陶先生慎言。”

陶希圣再不说话。

陈公博坐在沙发上,眯着眼微笑。明楼捏着酒杯跟几个人站在不远处聊天:“曾经有人告诫我,不要随便跟人聊经济。因为一涉及经济,我马上就满脑子数据金钱,既没品,又无聊。我接受意见,除了开会做报告,实在是不敢多谈经济。”

门外有人匆匆走进,低声跟陈公博耳语。陈公博一愣,随即点头:“让她进来。不用特别迎接。”

明楼正在妙语横生,无意中一转脸看大门,瞬间吓住。他表情动作不大,手中的酒杯里的液体惊涛骇浪一晃荡。

门外款款走进一名女子。

这么多年不见,她还是那样。端庄,大气,古典小说里的大家闺秀。她并不特别明艳,但令人一眼难忘。她站在滔滔江水另一边,高不可攀。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明楼的亲姐姐。

 

明镜踏着凶器一般的高跟鞋,一步一步走到明楼跟前,定定地看着他:“明长官,你好啊。”

明楼心里一凉:“姐……”

明镜轻笑:“不敢当。”

她左右仔细端详明楼:“这么许多年没见,你出息了。”

明楼求饶似的:“姐……”

陈公博一晃下巴,旁边有人出来打圆场:“明董事长您来了,早听闻明董事长风姿不凡,现在一看真是光彩照人……”

明镜转脸看他,面无表情,他立即闭嘴。明镜站在大厅中央,环视一周,好奇似的一张一张脸辨认。新政府的官员们很尴尬,对着一个女人生出些许惧意。她什么都没做,她只是,用清亮的目光……打量他们。

明镜掏出一封恐吓信,里面两颗空子弹。她把空子弹拍在陈公博面前的茶几上,不知哪儿来的劲,酒杯跟着一跳。

“我明镜十七岁掌家,大风大浪都见过了。想吓唬我,麻烦你们用用心。”

明楼终于忍不住:“大姐你……”

明镜转脸看他,柔声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明楼回答:“前几天……”

话音未落,被明镜一耳光抽得眼前一黑。明长官大庭广众之下挨打,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警卫想阻止,陈公博身边的人冲门口轻微摇头。

明镜怒视明楼,眼睛越来越红,泛起眼泪:“你给我回一趟家!”

明楼还是低着头:“是,大姐。”

 

明诚查了虹桥机场,那天没有飞机飞香港。他再去龙华机场,离得不近开车开得心急火燎。他满脑子明台的声音。小时候的,成年之后的,笑着喊他:十五!十五~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明诚问他,那谁是初一?

明台颠颠跑了。

明诚咬牙切齿:本来以为你老实了,考上港大我还挺高兴。老老实实做学问,有什么不好?混球一个……

你给我等着!

 

阿香在家鬼鬼祟祟做卫生,看见大门进来一个魁梧威严的男人。她有点心惊胆战,看他像大少爷,否则门房不能放他进来。她试探:“大……少爷?”

明楼脸上还有巴掌印,看她一眼,尽量和颜悦色:“大姐呢?”

阿香怯怯:“大小姐说了,您回来,就直接去小祠堂跪,跪,跪着……”

明楼吐口气,很礼貌:“谢谢。”

阿香目送传说中的大少爷上楼,心里惊疑不定:为什么他那么吓人?

 

明楼推开小祠堂的门,明镜站在牌位前面,看着明楼。明楼关门,脱大衣,跪下。

明镜冷声:“当着明家列祖列宗的面,讲讲你在做什么。”

明楼沉默。

明镜拔高声音:“说!”

明楼深深呼吸,放轻声音:“做我该做的。”

明镜笑了。她柔和地看着明楼:“那为什么不敢回家。”

明楼无言。

“我在报纸上看到你的名字,还不敢相信。明长官,你混得好,这么光宗耀祖的事怎么不回家?咱们明家都沾沾你的光。来你跟爸爸讲,你对着爸爸的牌位讲你在做什么!”明镜声音发抖,目中压不住泪光,越蓄越多。

明楼抬头看到“明锐东”三个字。

心被践踏,被碾碎,疼得麻木,明楼咬紧牙关忍着,重复一遍:“做我该做的。”

明镜怒不可遏拿着家法给明楼一棍子:“你清醒一点!”

明楼硬挨一棍子,一动不动。明镜眼泪再也止不住,弯腰抓明楼的领子:“那汪兆铭是个什么东西,那陈公博是个什么东西,那一屋子瘪三都是什么东西?你和他们混在一起。你要怎么跟爸爸讲?爸爸怎么走的,那一车的血你记不记得?啊,你记不记得?”明镜泣不成声,明楼没有表情,跟着流泪。

大姐为了保他的风骨,为了保明家的风骨,拼命这么多年。

烟消云散。

姐姐在哭,可是明楼什么都不能解释。

他只能闭上眼,等着挨家法。

明镜哭得更厉害:“明楼你……怎么回事?不是一直在当学者?你回来做什么?这些年你怎么了?你怎么变这样……你到底是个什么人?”

明楼睁开眼,终于对明镜吐露三个字:“中国人。”

明镜看他,他再不说一句话。

做他该做的,中国人。

明镜跪在明楼对面,搂着他大声地哭,哭得声嘶力竭,哭干净二十年的委屈。

明楼直挺挺地跪着,听姐姐的哭声。

 

龙华机场……明诚终于找到明台的航班。同航班的乘客有很多,暂时没发现什么蹊跷。他和大哥琢磨过,如果是绑架,不能一个月一点音信也没有,怎么也得要钱。不是绑架,明台精神状态良好声音饱满底气十足,那他去哪里了?他偷跑了,谁有能力在港大安插个替代品?

大哥当时下眼皮直跳,他在发怒的边缘:“这手法是戴笠手下常用。当年我参加调查处的训练……大同小异。”

得戴笠真传的……可不就是那王八蛋。

 

明诚决定把名单带回去给明楼看,开车离开机场。回到市区,已经快天黑。日军加强警戒巡防,就算是新政府的车也要查。明诚等得心急,看那几个日本兵吆五喝六的,心里闷火。

明诚前面的车好像是工部局的,看车牌像是工部局巡捕房,被日本兵纠缠,没完没了地审问,用枪托威胁性地敲车身,大声地用日语嘲笑奚落。

开车的应该是个白人。日本人在上海简直像是报仇,作践中国人,作践西侨,他们蜷缩的精神难得伸展,一发不可收拾。

明诚检查很快通过,毕竟汉奸的证件,还是很好用的。巡捕房的车似乎跟他同路,一直在他前面。明诚有点好奇,看那辆车停在路边,司机下车买烟——雷欧!

明诚很震惊,真是雷欧!这么多年,他似乎没什么变化。神情郁郁,还有些愤恨。

明诚停车,上前拍他。雷欧吓一跳,转身看明诚,半天没认出来。明诚笑道:“还记得我吗?法国大革命?明楼,我是他弟弟,明诚。”

雷欧恍然大悟:“你变了好多……真没想到还能遇上……你……”他一瞥明诚身后的车,表情变了变:“你现在是日本人?”

明诚仿佛挨了一棍子,无力地争辩:“不,不是。还是中国人。”

雷欧一脸了然:“哦。”

明诚咳嗽:“你……还好吗?”

雷欧坦然:“正在打算辞职回国。”

“不在上海了?”

“日军进来以后要求公董局增加席位,巡捕房增加日捕,一步一步,这里很快是日本人的了。”

雷欧点燃一支烟:“英国佬明确表示如果日军入侵租界,英国不会干涉,它希望美国或者法国组织有效反抗。你看这世界上只有英国佬聪明。”

“法国会保护租界吗?”

雷欧看着明诚笑。

“不会。”

2016-11-08 评论-160 热度-16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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