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地平线下 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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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过后来了几个日本军人。军衔不低,瞥明诚一眼,直接进明楼的办公室。明诚看他们的背影,轻微吞咽。

明诚若无其事走回办公室,翻个白眼:“这是干嘛呢?”

刘秘书往外看看,神秘兮兮做了个“梅”的口型。

梅机关的人,新政府态尚皇。

等了半天日本人都没出来,周佛海的李秘书长烟瘾犯了出去抽烟,正好路过秘书处。明诚跟着出去。周佛海有个毛病,闻不得烟味,身边的人不能抽烟。李秘书长每次犯烟瘾都得长途跋涉下楼跑后花园,明诚敬他时下最贵的进口滤嘴香烟,“土耳其”,帮他点燃。李秘书长眯着眼吐烟:“嗯,好烟。”

明诚往里一偏脸:“日本人怎么来了?”

李秘书长举着烟,咬上嘴唇的死皮:“说是发现咱们这里有人背景资料作假。新政府意义重大,不能出纰漏。”他左右瞄瞄,低声道:“咱们这里有人涉苏。”

明诚挑眉:“不能吧,涉苏的话还能招进来?”

“所以说材料作假。其实搁以前苏联跟日本热乎的时候留学苏联算什么事儿?这不诺门罕战役日本人输了么,刚赔进战车师团。日本唯一的战车师团,国宝,完蛋了。”

明诚低着头擦燃火柴,擦了好几下才成功,送到嘴边点烟,点了半天愣是点不着。

李秘书长直乐:“老弟你不会吧?第一次抽烟都这样。”

明诚终于把烟点燃,咳嗽几声,脸色发白:“这年头当官的都一个毛病,明长官跟周长官一个样,就讨厌烟味。”

李秘书长把一盒土耳其都拿走了。明诚对着花园,抽完一整支烟,火星在他唇间抖。

 

日本人在明长官办公室呆了很久,期间竟然还有笑声,笑得秘书们面面相觑。明秘书长从外面回来,挺平静:“里面开茶话会呢?”

您不知道我更不知道啊。秘书们赶紧低头乱画。过一会儿日本人终于出来,和明长官握手道别,操着撇腔拉调的中文邀请明长官哪天一起欣赏茶道。

明楼送走梅机关的人,看明诚一眼:“进来。”

明秘书长进办公室,明楼关门:“你身上什么味儿?”

“怎么回事?什么档案作假?”

明楼走回办公桌:“你。”

明诚心里一沉:“他们看出我的背景资料有问题?”

军统给明诚重新做了份履历档案,到法国混了几年买了个文凭,很多富家子弟这么干。

“日本人看出你的档案里有个时间错误。和你的出入境上海记录不符。”

明诚冒冷汗。

“不要把日本人当傻子。”明楼喝一口咖啡,“不过咱们这里真的有人档案作假,隐瞒留学苏联的事情。你这事儿我随便圆过去,我们之间聊的重点也不是你。”

明诚着急:“我的事就这么过了?”

明楼看他一眼,轻笑:“他们用得着我的时候,这件事就不重要。”

这幢鬼影森森的大楼里,每个人都心怀鬼胎。都是叛徒,叛徒最怕秘密,但背叛本身就是最大最无耻的秘密。

明楼晃晃咖啡杯:“凉了。”

明诚接过来:“大姐说,今天下班就回家。”

明楼感觉自己的脸有点火辣辣地疼。昨天晚上冷敷,消了不少。他用食指蹭蹭左边的颧骨:“嗯。”

 

明楼和明诚下班,明诚直接把车开去明家。车头上飘扬的日本旗被明诚拆掉,他不敢带着日本旗进明公馆。

十多年没回家,明公馆,恍如隔世。一进内厅门明诚有点吃惊,以前没发觉明公馆这么敞亮啊?

有个小巧玲珑细眉细眼的小女孩自卫地手持鸡毛帚横在胸前,看明楼,再看明诚。明楼她认识,那么后面跟着的这个男人……

“大,大,大少爷,二少爷……”

明诚一听就笑:“你叫我啊?”

阿香被他禾禾的笑声吓一跳,惊恐的仓鼠一样看着他。明诚有犯罪感,只好闭上嘴。

明楼温声道:“大姐呢?”

阿香攥紧鸡毛帚:“大小姐出门了……她吩咐说等大少爷二少爷回来,你们就要去小祠堂跪,跪,跪着……”

明诚笑:“不要这么叫我。这个家里最小的不肯喊我哥,要不你叫我一声哥?”

阿香一脸坚定:“阿诚哥……可是这样你还是要去跪着……”

 

明镜出去很晚才回家,进门问:“他们俩呢?”

阿香摆放晚饭:“在小祠堂……”

“跪了多久?”

“三个多小时了……”

明镜冷笑一声:“上去叫他们下来吃饭。吃完接着跪。”

阿香上楼叫人,好一会儿明楼明诚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走下楼。

 

陈箓住在愚园路,这条路明台非常熟悉,对着地图能准确讲出各家住宅。愚园路多数是巨富高官,每家都有警卫,加上有英国巡防队,他本人是非常反对在愚园路动手的。

刘戈青叼着钢笔帽,把计划做最后的完善。他性子沉稳,以至于给人的印象是比较腼腆,完全不像军统最好的杀手。明台惯会顺杆爬,管他叫大师兄,都是老王门下嘛。

刘戈青看明台一眼,这个小孩子完全不明白去执行任务是什么意思。

“我完全反对在愚园路动手。”明台很坚持,“我们换个地儿吧。”

刘戈青看明台,没生气,没不耐烦。他被王天风从上海召回就有心理准备,明台本身也不是很惹人厌。

“知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七号动手?”

“呃,礼拜六,陈箓生日,他难得返回上海?”

刘戈青拿下钢笔帽,慢条斯理:“不,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天,汪兆铭离开上海。”

明台眨巴眨巴眼睛。他天生严肃不起来,总是似笑非笑很嘲讽。虽然大多数时候他故意的。

“根据线报,十月七号,汪兆铭带着自己的心腹一早离开上海赴南京,要和日本人在南京密约。这个不归我们管,但你要知道,他会带走上海最菁英的情报安全高手。”

“啊?”

“知道金陵毒酒案么。”

“咱们的人做的……”

“对,虽然只死了两个日本低等官员,足够吓破他们的胆。”

明台真的没想到去杀个人还有这么多门道,他以为杀完能跑就行了?

刘戈青坐在他对面:“我教你一条宝贵经验,你以后一定会用得上。对于咱们来说,最难的不是清除目标,而是善后,不要在高手眼里挂号。刺杀陈箓,离开上海,返回黔南。七号是个绝好的日子,高手们离开上海,剩下的大颗呆,一个和一群,有区别么?”

明台沉默很久。刘戈青继续就着台灯看地图,明台突然冒一句:“我要是汪兆铭,我可不敢去南京。”

刘戈青笑一声,没抬头:“我觉得最应该害怕冤魂索命的是唐生智。”

 

六号一早,一切都很普通。明台照旧出操训练,军用飞机中午到达黔南训练营,下午送他们到上海。这一天是送给养的日子,有军用卡车往山上开,好几辆。

 

一早明楼发觉明诚有心事。明楼说自己手臂不方便,需要明诚照顾,所以明诚睡明楼卧室。明诚翻身一晚上,明楼什么都没说。

明诚开车,明楼坐在车后座闭目养神,等着他开口。明诚蠕动嘴唇,还是沉默。

到了办公室,明楼看桌子上摆放好的需要他审核的文件,明诚出去准备咖啡。秘书处接了个电话,刘秘书不耐烦:“不买不买,侬脑子瓦特了!”

明诚看她一眼,再看一眼挂钟。

准时上午八点。

他端着咖啡走进明长官办公室。

 

黔南训练营通讯霎时间全部中止。电讯班慌忙跑去找王天风,给养车正开进训练营大门。深山中沉静如渊薮的训练营突然拉起警报,全部进入战备状态。

忙乱中明台被人拉住。

 

明诚把咖啡放到明楼桌上:“大哥,我要救明台。”

明楼抬起头:“你说什么?”

明诚重复:“我要救明台。你我都知道,明台一脚踩进来,就一辈子出不去了。”

明楼捏紧钢笔,蹙眉:“你怎么救?”

明诚再看一眼墙上挂钟:“明台在黔南军统训练营。我们有三分钟时间……不,一分半钟,切断训练营通讯,用给养车带明台离开。”

明楼倏地站起脱口而出:“你好大胆!”

明诚站得笔直:“大哥,明台不能掺合进来。”

明楼第一次对明诚震怒,明诚清晰地看见他面部肌肉轻微地抽动。

“你刚在日本人面前招眼,你疯了?”

“今天送给养,只有这一个机会!不救明台难道看着他跳下来吗?”

明楼和明诚喘气粗重。

“大哥你昨天睡觉做恶梦了对吧。你喊明台,你也想救他。”

明楼隔着桌子双手揪住明诚的领子压低声音怒道:“可你怎么能擅自行动?”

明诚被他拉得站不住,双手撑住桌子,看着明楼,不说话。

明楼闭上眼,强令自己冷静:“听着,我是你的上级。我说过除非事关生死你无权做一切决定。”

“就是事关生死,事关明台生死。”

明楼决定不纠缠这个:“有取消行动的办法吗?明台不走呢?”

明诚回答:“我告诉他们暗号。如果明台环境安全但不走,三分钟是极限,他们就立即撤离,不能让人发现。”

明楼捏明诚的肩膀:“你再这样,我会撤销你所有职务,所有职务,你给我滚回后方!”

明诚咬牙:“是,明长官。”

 

明台震惊:“这算什么?执行任务之前最后的考验?你们谁啊?我为什么要走?”

拉住明台的男人确定这是明家小少爷无误:“你赶紧跟我们走,这是你离开这里唯一的机会!”

明台挣开他:“抱歉我不走。”

拉明台那个人急道:“培根卷金针菇和白兰地贻贝!”

明台回头:“你什么人?”

那人跺脚:“要救你的人!”

明台环顾四周,全营备战,要求就是三分钟准备完毕。时间马上到,明台推他:“我不走,你们赶紧走。告诉让你来救我的人,我很好,我在履行我自己的人生。快走!要不然你们都走不了了!”

 

王天风离开办公室,观察奔忙的人群。刘戈青表情淡然地走来,点点头。

王天风笑。这不是毒蛇的手笔,这应该……是那位小朋友做的。啧,还差火候。

刘戈青收起手里的匕首。

王天风给他下达的任务。

如果明台有异心,格杀。

 

给养车离开黔南训练营。

 

明诚走出明楼办公室,刚要开门,顿住。他想起明楼没压住的那一嗓子,蹑手蹑脚返回去,拿起明楼手边的咖啡往自己身上一泼,把咖啡杯一摔,震天响,转身往外走。明楼眼皮也没抬低声道:“再端一杯进来。”

明诚站在门前一声咳嗽,打开门。门口没有异样,秘书处的秘书们愣愣地看明秘书长一身狼狈,满脸怒容。明秘书长悻悻一挥手:“干活!”

 

明台没走,计划取消。黔南训练营的通讯一顿折腾,干扰到中午准十二点才停止。四周是山林,找不出干扰源在哪里。王天风心里骂,操,这个应该就是毒蛇的……问候了。

 

毒蜂致毒蛇:举国抗战,人人皆可牺牲,令弟凭何例外?

 

明楼对着明诚苦笑:“明台……明台就是不能死啊。”

明诚用薄荷油给明楼按摩太阳穴。

“王疯子这个人,最招人恨的地方就是他始终言行合一。为了抗战他不拿自己当回事,也不拿别人当回事。”

“大哥,回他吗?”

“问候他全家。”

明诚轻声道:“我们可以奉献自己的一切,但……我们不能奉献亲人。”

明楼攥住明诚的手。

 

七号一大早,汪兆铭领着新政府的班底离开上海奔赴南京,带走几乎所有安全高手,包括梅机关的日本人。

七号晚上,发生一件震惊上海乃至全国的刺杀案:新政府外交部长陈箓被刺于家中,身中数枪,血肉模糊,脸上用血糊着一张纸条:抗战必胜,共除奸伪。

八号的清晨上海新闻业沸腾,报童叫卖报纸喊着耸动标题:“二十员保镖随身护卫,巨奸陈箓终登鬼箓”“面目糊纸共除奸伪,老贼卖国至死无颜”。

 

军统密令上海站毒蛇想办法搞到汪兆铭赴南京与日本人的卖国密约。

明楼级别不够,根本不能随行去南京,怎么搞到密约?明诚有些焦虑,他在想如何窃取情报。怎么窃取?偷密约?

明楼看报纸,气定神闲地欣赏版头上惊悚的陈箓尸体,还有那张共除奸伪的纸。来得正是时候。

“赴南京的都有谁?”

“粱鸿志王克敏这俩是汪兆铭对头。汪兆铭自己的人,肯定有陈公博周佛海,还有陶希圣高宗武。”

明楼微微一笑:“弄不到密约,把知道密约的人送回去,不就行了么。”

2016-11-10 评论-198 热度-1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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