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地平线下 67

67

 

六日夜到达上海,明台来不及对家乡感慨。

他看见日本军队。

不是上海站岗那些,是背着枪,全副武装,耀武扬威,正在行军的军队。

军用飞机进不了上海,出了黔南在昆明转民航,进入浙江地界换车。刘戈青和明台都有假身份,明台是个跑单帮的上海人,刘戈青和他一伙的。这年头能跑单帮都是伪政府里有关系的,加上明台日语溜得很,一路上省非常多事。

日本军队,日本军队,日本军队。训练有素的日本军人整齐划一的步伐一步一步践踏脚下的土地,践踏明台的尊严。

 

“不要露出表情。”

“是,我知道。”

 

刘戈青和明台就近在上海郊区休息。已经凌晨,上海市区进不去。刘戈青很镇定,明台终于忍不住:“那什么,武器?”

刘戈青看他一眼:“明天自然有人给我们提供。”

明台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一只手放在简陋的木桌上,攥起伸开。

“我看过你的档案。你的射击成绩非常棒。”刘戈青在看一封信,表情始终淡淡的,“不用紧张。”

明台问他:“你……第一次执行任务时想的什么?”

刘戈青很镇静:“这就是我要做的事。”

明台微微睁大眼睛。

“国土沦丧,六分罪是汉奸的。如果我能让某一些人当汉奸之前掂量一下,那也可以。”

“王天风告诉你的?杀汉奸就可以了?”

刘戈青笑了:“当然不止。我能做的,只有杀汉奸。你倒是可以想想自己还能做什么,也许你能比我做的多。”

“如果汉奸是你的亲朋好友呢?”

刘戈青收起信件,看明台:“如果是你呢?你怎么做?”

 

六号下午明楼去了一趟海关。上海海关在日军控制下。九月份欧战爆发,日本言明对欧中立,英法对德宣战,实在顾不上远东,租界现在是泥菩萨。

明诚恍然大悟:“梁仲春下死劲巴结我,我可明白为什么了。”

明楼嗯一声。

“这小子肯定走私……”明诚冷笑,这可是暴利,豁得出命就行。他越来越喜欢梁仲春了,这家伙真是个妙人。

“我得好好掏掏他的底。一张支票就想打发我。”

“你打算怎么……掏他底?”

“这不简单,我是你的秘书长,秘书长能做的手脚可多了。借你的公章啦,替你批个条子啦,特批个谁谁谁的货物进关啦,什么的。”

“……哦。”

自从上海沦为孤岛,物价蹭蹭往上涨,走私成为暴利中的暴利。政府走私,官员走私,甚至日本人都走私。明诚总算发现个生财之路。

“姓梁的不简单。小混混爬到特务委员会直属行动组组长,肯定有过人之处。不要轻敌。”

“是,知道了。”

 

海关总署的人总算见到了新任的督察长……他从门外走进,态度温和礼貌。并不盛气凌人,可他就站在云端。他的助手在他身边跟着,始终错半步,态度恭敬沉默。总署署长亲自迎接这位传说中的汪主席的亲信,特务委员会副主任。在他们的想象中,这位沾着特务身份的督察长可怖阴森,带着七十六号和伪政府大楼的双重鬼气。真见到才发现,没有鬼气,很有贵气。他应该是大家族出身的学者,风度气韵一样不缺。

两位时尚画报下来的先生光彩照人地勉励他们为新政府努力工作,共同建设繁荣东亚,协助汪主席完成和平伟业。明长官声音厚重低沉,带着挑逗听觉的震动,因此说的都是屁话,竟然也不觉得讨人厌。

随行的记者拍了照片,拍得很不错。

 

离开海关直接回家,明楼疲惫地闭目养神。他心情不佳,明诚只能沉默。过了一会儿,明楼轻声道:“日期的事日本人不打算追究了。”

“谢谢大哥。”

搬回明公馆,他们能比较亲密交流的地点只剩车里。明诚回到自己的房间住,两个人很久没有分开睡,非常不习惯。

“明台的事,让我想起必须跟你正式地讲。如果我们只是单纯工作上下级,倒还好。可是我们不是……我明白这一点很困难。但工作中我就是你的上级,我希望……你能明白。”

明诚看一眼后视镜:“是的,我有反省。我明白。以后不会自作主张。”

明楼捏鼻梁:“这几天政府大楼气氛不对。汪兆铭蠢蠢欲动。”

“汪兆铭要去南京。这件事瞒不住,他要带的人实在是太多。只是不知道他去南京到底干嘛。”

明楼没回答,明诚忍不住:“头痛?”

“不是,有点困。”

“大姐让你喝天麻水……管用吗?”

明楼笑一声。

 

回家之后明楼和明诚进入书房。明楼踟蹰,明诚有些疑惑,只好等着。

明楼伸手:“交给我。”

明诚不明白:“交什么?”

明楼轻声道:“你的怀表。”

明诚一惊,耳朵发红。

“交给我。”

明诚伸进外套里,解下贴身带着十多年的怀表。明楼揿开表盖,青年自己的照片在那里,被人爱慕地看了十几年。

怀表上还带着明诚的体温。

明楼打开书房书架后面嵌入式保险柜。明诚第一次见这个保险柜,非常大。里面只有一本画册——明诚的画册。

里面每一页,都是明楼。

明诚看明楼,明楼笑:“这个保险柜……当然是用来珍藏最宝贵的东西。让它们好好地呆在安全的地方,好不好?”

“藏起来。”明诚轻声道。

明楼拥抱他:“藏起来。”

明诚跑到自己房间,小心翼翼地捧回一只大盒子。黑蓝色,皮面,宝玑手表的盒子。他郑重地把手表盒放进保险柜,看着明楼关上柜门,柔润地咯噔一声。

 

七号阴天。老天沉着脸看人间的蝇营狗苟,目送汪兆铭的车队离开上海,开往南京。

陈箓挂着外交部长的名,不敢在上海多呆。他生日这一天,一般都得回家一趟。刘戈青的行动小组按照计划,七号一早在愚园路附近集合。明台这才见到其他人,还有武器。黑市来的枪,查不到来源。老练的特工们分武器,刘戈青吩咐注意事项,强调撤退路线。明台有点呆,眨着眼睛听。

 

七号中午,陈箓的火车到上海。火车一停,车上下来一堆一模一样打扮的人。戴着礼帽,压低帽檐,穿着棕色外套,匆匆涌向四面八方。

陈箓混在其中,观察四周,上了自己的车。黑色轿车开向愚园路。半路上开始下雨,越下越大。陈箓心慌,只催促司机:“开快一点,快点。”

轿车一到愚园路,陈家的保镖马上出来护着陈箓下车进别墅。陈箓几乎狂奔,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害怕,特别害怕。陈箓的儿子觉得父亲异常:“父亲,您怎么了?”

陈箓慌张:“有人看着我,有人看着我!”

陈箓儿子跟着毛骨悚然,只能加强戒备。

 

厨房准备生日宴,佣人们大部分都在厨房帮忙。忽然有人听见一声闷哼,厨房后门被打开,几个穿着雨衣戴口罩人悄无声息冲进来。佣人们吓傻了,呆若木鸡。陌生人训练有素,领头的一直往里走,断后的几个人留在厨房,用手枪比划佣人,禁止他们出声。

接着客厅数声枪响。

 

刘戈青几枪解决陈箓和他的贴身保镖,拿着“抗战必胜,共除奸伪”的纸沾他的血往他脸上糊,陈箓的儿子领着保镖跑下楼还击,枪声四起。一直傻愣愣的明台一推刘戈青抬手一枪,正中一个保镖的眉心。刘戈青拖着明台的后衣领子迅速撤离。行动小组都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从厨房原路撤退,跑到大路上四散分开,一边脱了雨衣和枪一起扔掉。明台跟着刘戈青小跑,被雨淋个透,语无伦次:“他他他死了?”

刘戈青领着明台翻墙进入陈箓宅附近的民居,明台六神无主:“他死了?”

刘戈青看他一眼:“你枪法不错,正中眉心,救我一命。”

明台吞咽:“所以他死了?”

“死了,被你杀的。”

明台拄着膝盖原地打圈。刘戈青刚想说话,明台举起手虚拟一推:“别别别,别安慰我,不用,给我一个晚上,一个晚上就好。”

街上声音沸腾,惊动了警察和宪兵。

 

八号一早,陈箓的尸体遍布各大报纸。

 

明台清晨出门观望风声顺便买早点,用来装包子的油渍抹花的旧报纸上,有明楼的脸。明台吃着包子,阅读报纸上关于新政府海关总署督察长勉励众人的新闻。明台吃了许多包子,差点噎死。

刘戈青等明台回来:“快点,撤离,返回黔南。你怎么了。”

明台显得很轻松:“我怎么在报纸上就看不到好消息呢。”

 

明楼在办公室里看报纸,他说陈箓死得是时候,但有话他没说。

他也是汉奸。

哪天说不准也得上报纸。

明诚照样去茶水间准备咖啡,政府大楼里到处人心惶惶地谈论陈箓的事情。他微笑地看着咖啡壶,清晨的阳光在他身上,今天是个大晴天。

明楼没说的话他明白。

没关系,反正他现在也是汉奸。

 

明诚推开办公室门,端着咖啡轻笑:“明长官,咖啡。”

2016-11-11 评论-174 热度-16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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