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地平线下 73

73

 

时间进入民国二十八年十二月。

上海终于知道沪西歹土恶人除了姓丁的姓李的,最坏的那个,姓明。

 

七十六号绑架暗杀,街上突然就有人倒下。上海是个伟大的城市,承担繁华,承担罪恶。

十一月,一位名叫郁华的法官被枪杀,血漫漫淌一地。路人默默走过,祈祷天理何时昭彰。

丁默邨和李士群明争暗斗,撕了半天醒过神来发现钱袋子被别人捏得死死的。这个人,就是一直不声响的明楼。

他怎么那么有本事。这才两个月,和汪主席都勾搭上,有一阵时间汪主席天天叫他去讲经济讲股票。他能把商贾市侩买进卖出和数字涨跌讲得妙趣横生,汪主席跟听说书似的,听高兴了拍板把委员会直属的立泰银行交给他打理。立泰银行本来是个死了半截的,明楼接手立刻改变经营策略。上海租界除了花旗渣打汇丰这样的洋银行,再就是中中交农四大银行,大家族的底子,厚实无比,业内叫“四尊山”,压死所有小银行。民间资本说死说活就那么多,整个中国还赤贫是事实,单一个上海的蛋糕怎么做都只有那么大。新政府部门的人准备看明楼的笑话,明楼一上手干了第一件事:把立泰银行搬到外滩,对面就是工部局。立泰银行的装修奢华无比,大理石地板汉白玉石柱鎏金门框水晶吊灯,进门就要用汹汹的富贵意蕴砸人天灵盖。

这地段的租金高到汪主席不得不过问,其他人都觉得明楼神经病,立泰银行搞不起来岂不是要拖死政府?明楼单独跟汪兆铭解释:多数人看银行,不是看什么经济政策,看的就是个气度。

底气足的银行,钱多的银行,存自己的钱才放心。

再说,现在上海的银行各有各的专攻路线,做国债的,做外汇的,做贷款的,不管如何都有自己的固定客户群,哪怕是一些小银行还有“一元存款”的灵活交易制度。那么他给立泰锁定的客户群主要面向北边和南边逃难来上海的大户。各地战事频发,北边的“王公贵族”,南边的“世家望族”这两年一直在往上海跑,简直能算得上第四次移民潮。这些人的心态很好揣摩,咬着最后一丝“尊贵”绝对不放,闲钱也得存符合自己身份的地方。立泰把自己的格调抬上去,符合他们的“身份”,最重要的是,这是政府做后盾的银行。等立泰储备达到明楼的预期,马上可以开始和日本人做外汇,投资日本人在华的商业行为。

明楼的蓝图画得汪兆铭心旌荡漾,仿佛马上就是宏伟的金钱铺路的未来,同意了明楼的计划。

笑话没看成,明楼成功了。立泰银行一个月时间挤垮一堆中小银行,达到储备预期,明楼被汪主席引荐给梅机关机关长。一品大员们试着让明楼的立泰代管经营他们的私产,效果惊人。投资的人,投资的资本,越来越多。

 

上海滩突然想起一个人,一个去世太多年的人……他是钱王,钱是他的奴仆,供他驱使差遣,多少人仰着头祈盼他的手指缝里漏出来的……他被人当街枪杀。

他的儿子,完美继承了他的风采,几成新一代钱王。

可惜……

是汉奸。

 

这时候丁李再要弄死明楼,来不及了。汪兆铭不算个什么,只是明楼入了日本人的眼,不好办。日本人也是有长久计划的。占了上海,占了中国,得有明楼这样的“人才”为大日本帝国金钱开路。影佐祯昭本来就是个知华派,因此格外高看明楼一眼。李士群主子是晴气庆胤,这时候还不成气候,不能和影佐祯昭对抗。

 

明楼在上海金融界杀出一条血路,逼得多少人跳楼。本来金融的游戏就是赌命,以前跳楼的人,以后跳楼的人,都不会少。谁让姓明的沾上日本人,显得尤其坏。

恶贯满盈,只手遮天。

 

明镜从香港回来,虚惊一场。明镜回来,阿香的母亲立刻病愈,放阿香回明公馆,掐着点比明镜早一天到。

阿香伺候明镜洗漱换衣服,明镜低声问:“我不在家,家里还好么?”

阿香羞愧:“我娘身体不舒服,我回苏州了。”

明镜了然,不再问。

“小少爷还好吗?”

“又黑又瘦……精神倒是很精神。”明镜发现明台行走坐卧特别像个军人,无意识流露出来的。像家里两个。

明镜长长吐气:“家里男人都顶天立地,用不上我了。”

 

明氏的生意好做不少,很多人的气节在明楼“现形”之后奇迹般消散,不再抵触明镜。明镜坐在办公室里长久地不说话,她舍不得明氏倒,明氏是父亲的。她又不甘心沾着汉奸鬼子的“便宜”,忽然觉得好笑。明氏的一个合作伙伴前几天全家自杀。倒是和明楼没关系,生意早就做不下去,举债过巨,一了百了。

明镜无话可说。

 

一过十二月,上海骤然变冷,天天下冷雨,又湿又冷,绝望至极。

地下党在上海被几次清洗,现在又是大规模叛变,剩下心志坚定不当叛徒的,被人四处追杀。黎叔架着一个年轻男子,摇摇晃晃在冰雨里奔跑。年轻男子绝望:“黎叔,我们是不是完了?”

黎叔咬紧牙关几乎扛着他,说不了话。

年轻男子在大雨里痛哭:“黎叔,你快放下我,你跑吧,跑出上海,别回来!”

黎叔到底上了年纪,半搂半抱着他喘口气。年轻男子一条腿一条胳膊都折了,基本不能动,他哀求:“黎叔你快走!”

黎叔没有表情。脸上的血被大雨冲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

“那么容易绝望,咱们的党早就完了。自从四一二,我再没绝望过。闭嘴,好好活着。”

年轻男子哆嗦着问:“我们到底去哪儿?”

“去医院。”

“哪家医院敢收枪伤?”

“上海劳工医院。”

年轻男子大惊:“黎叔你疯了还是你叛变了?劳工医院是国民党的!”

“不,咱们的。”

黎叔很平静。

 

雨越下越大,夹着冰碴,刺骨寒冷如烈焰,烧灼地痛。家住愚园路的七十六号会计王阆仙回家有些晚,黄包车到了家门他举着伞往车下走,突然窜出几个人对着他就是几枪。黄包车夫吓得夺命狂蹿,那几个人没找黄包车夫麻烦,放了枪就跑。王阆仙倒在雨中,热的血在冷雨中散发热气。

一听枪声,家家闭门闭户,连王阆仙自己的家人都不敢出来看,王阆仙就那么躺着。他只中了一枪,不在要害,一时之间却动弹不了。路旁拐角早立着一个人。又高又瘦,穿着雨衣,看不清脸。那人慢慢走出阴影,朝王阆仙走来,轻声笑。

“中统的还真是废物。乱放枪,都没打中要害。”

低沉优美,厚重深情的气流穿过他的喉咙,仿佛上好醇酿。

王阆仙一阵激动,伸手抓那人的裤脚——明秘书长!救我!救我!救我!

雨衣帽子遮住明诚的脸,昏黄的路灯映着他的薄唇和下巴。他低头,端详王阆仙,还是笑。

“告诉你一件事。”

“先生要你的命。”

 

明诚伸手,抓住他的下巴,轻轻一掰。

 

“先生还要徐恩曾的产业。”

 

中统转变者王阆仙被中统清理门户,死于家门口。

 

明诚进门,阿香大惊小怪:“阿诚哥,你怎么这么晚回来?”

明诚微笑:“加班。”

阿香接过明诚的雨衣,明诚去厨房准备天麻水。阿香不能进明楼的书房,他要不回来,明楼就只能渴着——大少爷万不会自己弄饮品。

明楼在屋里练字,他实在不想梦到林先生,尤其是搂着明诚的时候。明诚端着天麻水进来,明楼坐在温暖的台灯下看他:“回来啦。”

明诚放下天麻水:“中统那帮笨蛋。我收拾了一下。”

明楼一笔一划写着:“嗯。”

王阆仙是徐恩曾的心腹,转变之前帮徐恩曾经营在上海的产业。如今一转变,徐恩曾不杀他才怪。

明楼喝了天麻水,脑子里飞快计算如何干净地接手徐恩曾的财产。王阆仙还没有吐露过,事情好办。七十六号里斗得风起云涌,丁默邨斗不过李士群,吊二陈的膀子,李士群也和重庆眉来眼去。明楼钳着鼻梁,下笔一重,写坏一个字。他放了钢笔,起身洗漱。

明诚去整理他的字帖。

每个字都好看,开阔大气,有骨有节,间架结构错落有致。明诚很满意,捏着一小叠纸张吻一下,小心地收进专门的文件盒里。

 

“你可以直接亲我。”明楼说。

“起开。”明诚回答。

2016-11-17 评论-268 热度-17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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