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地平线下 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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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出现私印辅币,和用邮票代替辅币的现象。

叶琢堂去美国求医之前,在家里开了最后一次茶话会。请了很多老家伙,也有不少后起之秀。叶琢堂的茶话会一直是上海经济金融圈默认的荣誉。邀请,等于承认,等于被高级圈子接纳。

大家等了许久,等到叶琢堂坐着轮椅,被明楼缓缓推进来。

当即有哗声。

明楼表情一点没松动。

叶琢堂裹着厚厚的毯子,一把骨头陷着。他许久没出山,这副形销骨立的样子着实吓人。可是他神情平静安详,竟然有几分超脱。当年上海几个异常出色的年轻人里,就属姓叶的沉得住气。那时候两江总督刘坤一指着叶琢堂:你能看到最后!

这位两江总督一辈子在自己的漩涡里打转。支持变法维新,反对罢黜光绪。反对割让胶东半岛和台湾,却和各国驻上海领事签了《东南互保条约》。排斥洋务笃信孔孟之道,到最后成了个外交活动家。一辈子要外御敌辱,在甲午战争中一败涂地。

撞得头破血流的人不止他一个。垂暮之年,眼看着李鸿章签了《马关条约》。

叶琢堂觉得有意思。刘坤一指着自己,突然冒出的话简直像诅咒,因为他根本也没能看到“最后”。最后是什么?国泰民安?哪有国泰民安。叶琢堂重复了刘坤一的老路。风烛残年,才发现自己竟然是碌碌一生,一无所得。

也许他也该一指明楼:你能看到最后。

叶琢堂拍拍明楼的手,示意他停下,调正轮椅。

 

希望,你真的,能看到最后。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开茶话会了。明天将要赴美,不知道能否再归故土。如果老天不赏时间,这就当我跟大家提前道别了。大家知道,我一向憎恨大道理,也不说空话。我们做生意的,买进卖出,实打实的银钱往来。所以我不打算讲其他的,就讲讲几位故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劳烦你们听一听。上海做生意的人,都知道有个‘钱王’,讲起来南京路上淌的银元都姓明。我说说他,说说他为什么会是钱王……”

 

陶希圣对着汪兆铭一顿哭,毫无用处。他刚被梅思平痛骂,骂得没法还嘴。

陶希圣心里痛苦。他是改组派老成员,算是对汪兆铭忠心耿耿,从重庆跑上海,可不是汪兆铭嫡系。本来他的志向是实业部长,最大的肥缺,紧要关头竟然被梅思平顶了。改组派和周佛海代表的CC派是死对头,梅思平是CC派铁杆,很是被汪兆铭拉拢。这导致每次开仗陶希圣气势上就要输梅思平,除了忍气吞声,没有办法。

高宗武情况和他差不多,被汪兆铭的连襟褚民谊挤兑得天天上火。明明是嫡系的改组派,居然被CC派欺负到头上,高宗武曾经对陶希圣一拍桌子:“跑!”

陶希圣心思谨慎:“跑到哪里去?咱们可是叛出重庆的谁敢帮咱们。”

当然有人帮忙,比如有段时间光跟他唱《苏武牧羊》的那位。

 

陶希圣的妻子陶太太一开门,门院里站着个挺拔的年轻人。他微微一笑:“嫂夫人,您好。”

官夫人们当然都知道明家兄弟的大名。多少夫人太太的把主意打到明家,愣是没敢做媒的,因为明家有个要老死家中的大姑姐。把持家产就算了,不嫁人老在家里,姑娘嫁进明家肯定要受她气。婆婆能熬死,大姑姐就不好说了。

陶太太心念瞬间千回百转九道湾,马上回答:“诚先生,您请屋里坐。”

明诚微微趄身,走进陶家。将近三个月的运作,大哥说,时机已经成熟。

“上个月杜先生专门跑了一趟重庆,现在有了回音。我带着一封信,陶先生在家吗?”

陶希圣心情抑郁,慢慢下楼:“诚先生,来了啊。请坐。”

明诚掏出信件:“重庆给您的回信。”

陶希圣蹿下楼,哆嗦着拆信。蒋委员长亲笔信!蒋委员长勉励陶希圣高宗武务必反正错误揭穿汪伪面目,党国既往不咎。陶希圣轻飘飘飞到九霄云外,马上要去找高宗武,转眼一看明诚,突然像三九天被人倒一盆冰。

明诚彬彬有礼:“是的,我是军统的人。我秘密潜伏,现在不得已揭穿身份,为的就是帮你们逃走。如果你们不走,我的身份依旧还是秘密。”

陶希圣和陶太太被明诚笑得一阵战栗:那就是说,他们这些知情的都得死!

陶太太扶着陶希圣,她自己快要站不住。明诚打量他们夫妻二人,觉得气氛差不多,又从怀里掏出另一封信:“这封信是宋夫人给嫂夫人的亲笔信。”

陶太太如蒙大赦,信还没看痛哭流涕:“走吧,咱们走吧!呆在这里你想干嘛?”

陶希圣下定决心:“走!回重庆!这次特赦的机会,不能再浪费!”

明诚依旧微笑:“杜先生的人就在周围。我们已经同高先生一家约好时间,时间一到,送你们去香港。”

陶希圣悚然。他这是……被监视了?

明诚摇头:“陶先生不要误会,这是为了你们安全考虑。前进一步,海阔天空,陶先生务要想明白。高先生是无论如何要回重庆,他托我向您带话:汪兆铭撑不了多久,这个所谓的新政府就是为了分赃,分赃不均内讧是早晚的。留在上海死路一条。”

陶希圣书生气重,这时候已经没主意,只好乱点头:“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完全同意。”

明诚优雅略略趄身,离开陶宅。

 

茶话会开完,明楼推着叶琢堂返回卧室。终于达成共识,只是一整套辅币急不得。叶琢堂叹气:“你能不能看到最后?”

明楼动动嘴唇。

 

傅宗耀的大厨这段时间交了好运,居然遇上一个至交好友。

朱大厨平日里喜欢在一个小酒馆喝酒,喝高兴了就唱《满江红》。他一脑袋糊涂官司,忠孝节烈都是听说书的听来的,一般见不着,喝酒的时候随着酒劲涌上来。迷茫中感觉自己的小桌对面坐下一个人,对着他笑:“您唱得真好。”

是个年轻人,声音不错,听口音上海本地人。

朱大厨叹气:“唱得好有什么用。唱得好的多了。”

年轻人肃然起敬:“您唱得自有一股豪迈正气,这个不常有。”

朱大厨被他捧得飘飘然:“一腔热血,用不上啊。”

年轻人只是笑,请他喝酒,由着他撒酒疯,最后还专门雇了黄包车送他回家。这以后,朱大厨时不时就和年轻人对饮。年轻人不怎么喝,但能说会道,夸得朱大厨骨头都轻,和他好得跟兄弟一样。

圣诞节忙过傅家平安夜晚餐,朱大厨又来小酒馆喝酒,发牢骚,嫌弃主家投日,喝醉了白坐黄包车回家。

郭骑云站在明台身后,非常疑惑:“你这计划,有用吗?”

明台轻笑:“反正目标是傅宗耀对吧。”

“所以你就来陪一个月的酒?”

明台看郭骑云一眼。

“傅宅守卫森严,就我手下几块料——当然包括你,想都不要想。实际上最有效的方法有时候是最需要时间的,从傅宅内部攻破。相信我,这的确管用。”明台神色黯然,“并且一旦成功,打击是毁灭性的。”

 

搞定政府,搞定工商界,明楼现在只需要拿出一份可行性计划来即可。他也很愉悦,甚至头疼都减轻。明诚特地做椒盐花生,在厨房里忙。明楼揣着手在他身后转,并不帮忙,只会碍事:

“要放茴香的。”

“盐要适量。”

“咦要放桂皮?那放一点。”

明楼在明诚身后一直喋喋不休:“起锅要用白瓷盘装,装的漂亮一点我要摆在书桌上。”

明诚恨不得拿锅铲修理他。其实看他舒服些许,明诚心里也松快。明楼没发现明诚从头到尾没说话,自己嘟囔:“啊好香。”

明诚吐口气:“大哥指挥辛苦了。”

明楼是真不爱吃花生,他小心地端着盘子放到书桌上,跟摆一束花一样。明诚摘围裙走进来,用药油给他按摩太阳穴。

明楼其实有话没说。

他那天到底没憋住,问赵卉林:“赵医生,你家族……有丢过孩子吗?”

赵卉林莫名其妙:“没有。”

明楼不知道是失落还是庆幸。

“那就好,那就好。”

2016-11-20 评论-213 热度-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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