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地平线下 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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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一时兴起,晚上和阿香包馄饨。明楼和明诚到家,看到餐厅一愣。大姐坐在暖黄的光线里包得聚精会神。她听见动静,抬头对着他们微笑:“回来啦?”

明楼强笑:“回来了。”

明诚不敢看她,低头看鞋尖。明镜没发现异样,继续专心包馄饨:“今天晚上吃馄饨,要不你们也来帮忙?”

明楼和明诚去洗手,阿香帮他们系上围裙。

“怎么想起来吃馄饨了?”

大姐声音里有柔和的愉悦:“今天下班看到街边上的馄饨摊,就有点馋。心想不如自己包,回来就让阿香准备。”

明诚包得飞快,明楼拿着一张皮比划,被他接过去:“大哥你先歇会儿,今天累一天。”

明楼坐在明镜身边,看明镜怎么包。明镜被他逗得直乐:“笨的你。”

门又一响,明镜略略提高声音:“明台回来了?今天外面热不热?吃的什么?饿不饿?”

明楼笑:“大姐你偏心,我们俩到家你可从来没这么问过。”

明镜嗔他:“你多大,明台多大!”

明诚听见门响的一瞬间背部微微绷紧,随即放松下来,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明台十分疲惫,看到暖光中忙碌的一家人,心口发疼。他嘴唇苍白,明镜站起:“怎么搞成这样?中暑了?”

明台笑笑:“没中暑,今天为了面粉厂跑了太多地方,有点累。我上楼睡会儿,吃馄饨叫我。”

明镜担心,跟着他上楼:“新上手总是很多地方不适应,生意做不完,能经营就可以了,不用这么拼。”

明镜的声音飘下来,渐渐听不清。明诚飞快抹抹眼睛,拒绝说话。明楼把手放在他的大腿上。

 

明台一脑袋扎进薄被,明镜拍他屁股:“休息休息,吃饭叫你。”

明镜关上门,明台在薄被里咬着自己的手腕子,眼泪纵横。

 

晚饭明台没下楼,明镜亲自送上去。明台哭狠了,明镜马上就感觉出,用手摩挲他的背:“遇到什么事儿了?是受气了?”

明台默默喝汤。

明镜的手很柔软,而且温暖。明台小时候明镜不知道听谁说的,小孩子多按摩长得高,每天晚上给他捏捏手拉拉腿。明台知道自己的母亲长什么样,明镜特地叫人画了画像。母亲在画像里对着他笑,他被明镜搂在怀里吃点心。

姆妈和大姐,他分不清。

他的家,要完了。

 

明镜看明台吃完东西,摸摸他的头发和脸:“想说就告诉大姐,不想说就休息。什么都不要紧,知道吗。”

明台鼻腔堵着,瓮声瓮气:“大姐你当年刚执掌明家不容易啊。害怕吗?”

明镜呼噜他的头发:“我不怕呀。有你们呀。”

 

明楼一晚上没睡,站在书房里往外看,等日出。明诚坐在楼梯中间,一声不吭。明台把手枪缓缓上膛,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比划。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日出不来,日出……一直不来。

 

第二天明台神色如常,少见地比明楼明诚早出门,没吃早饭。明镜坚持他一定要记得去吃点东西,早上不吃饭最伤胃了。明台拥抱她,他比她高出一个头。

到了面粉厂,明台冷冷道:“昨天我忘了问。指令是从哪里发出的?”

郭骑云回答:“重庆。”

“不是上海?”

“不是上海。”

“谁的指令。”

“毒蛇。”

明台低沉的笑声自嘲地在室内回荡:“我一直认为自己找出真相。嗯。我还是高看自己了。”

郭骑云神色不变。

“这么说,毒蛇在重庆。”

“毒蛇这个代号早在军统成立之前就存在了。保密级别最高,直接对戴老板负责。关于毒蛇,不是我们这个级别能过问的。”

明台吐口气:“我要见毒蛇。让我杀自己大哥,我必须要见毒蛇,他亲自给我下达命令。”

郭骑云迟疑,还是说了:“组长,毒蛇完全不必理会你的要求。如果你不执行,刘戈青马上就会来上海,你还会因为违抗军令被执行家法。”

明台仰在椅子上。郭骑云没说错,对于毒蛇,毒蝎什么都不是。

“那还是我来吧。起码我来,我还能立刻报仇。”

郭骑云一愣。

 

周五是梁鸿志家牌局的日子。明楼实在推脱不掉,只能一下班就到他家去。梁鸿志家厨子八闽第一,明楼就是吃不出好来。明诚问他什么感想,他憋了半天,回答:调料很多。

今天陈公博也来,为着“八闽第一”。梁鸿志自诩名士,吃用无不讲究。菜要叫得上名头,茶也弄得很名贵。前厅打牌听戏,后堂抽大烟,一般大户人家都这么安排,偏偏梁鸿志安家折腾得格外雅致。

缪斌盯着明楼看,看来看去很疑惑。缪斌私底下跟人讲明楼这个人既独且毒,狠起来是个杀星,最好离远一点。明楼无神论者,完全不想听他神神叨叨,只好装看不见。

牌局至深夜将散,陈公博和明楼按计划一起回陈公馆。哪知道明楼一不小心下棋赢了梁鸿志,梁鸿志不服气,非要再下。陈公博想先走,自己的保险车莫名其妙就是发动不了。明楼道:“陈部长用我的车吧。让我的司机下来。”

陈公博着急回家:“那你怎么回去?最近不太平,还是要坐保险车。”

明楼看梁鸿志摆棋子:“我等樊次长的车吧,反正都是愚园路。”

教育部樊次长烟瘾大,这会儿正在后面歇劲。

陈公博的司机换下明诚,开着明楼的车,载着陈公博离开梁鸿志家。

明楼的车在夜色中划了一道光的弧线,疾速离开梁宅。

 

周五夜,明楼赴梁鸿志邀。明台扛着破甲枪伏击,等待明楼的车。他冷峻地等待,丝毫没有情绪波动。郭骑云盯着他,一直盯着他。

“你放心,我会完成任务。”

郭骑云没有回答。

刺杀明楼,综合各种因素,尤其是事后撤退的考虑,这大概是最近唯一的机会。郭骑云看到路边夜色里车灯的两只眼睛,瞪着就过来。明台在他身边,等待轿车进入破甲枪最佳射程。郭骑云很想劝明台一些话,他还没开口,破甲枪惊天动地的一吼震得他耳朵一麻。破甲枪一枪打穿挡风玻璃,司机的血扑出来,霎时间又响第二枪,车后座的人也没了动静。

破甲枪,两枪。

明台拔出已经上膛的手枪,顶着自己下颌就要开枪。郭骑云在他身后一掌劈昏他,手枪下膛收起,利索地拖着明台离开。

郭骑云的任务并不是盯着明台执行刺杀。

他的任务是,防止明台自杀。

 

明楼跟梁鸿志下棋,下了几局梁鸿志嚷嚷:“不下了。明长官知道我走哪一步,没意思得很。”

明楼笑道:“哪有那么厉害,无非是走一步看一步,下棋么,变数太多,因势利导,因时利导。”

梁鸿志还待说什么,客厅外面慌慌张张跑进个人,惊慌失措:“各位长官,不得了,陈部长遇刺了!”

梁鸿志和明楼同时吓一跳:“怎么回事!”

来人是警察局长卢英的亲信:“就在同孚路上,整条路都封了!”

明楼忽然脸色煞白向后倒,摸着桌子坐下:“陈部长……是坐着我的车遇刺的!”

在座的所有人马上明白,这场刺杀是冲着明楼来的!

明楼颤抖:“陈部长呢?”

“陈部长司机当场就死了,陈部长躲在车后座下面没怎么受伤,卢局长已经到了,吩咐我过来跟诸位说,千万注意安全,街边抄出一挺破甲枪……”

明楼惨笑:“原来咱们找了那么久的那把破甲枪,竟然在这儿。”

 

梁鸿志家里的汉奸们熬到天亮,才敢离开。明长官什么都没说,直接去南京。新政府里人心惶惶。明长官中午到南京,马上见汪兆铭。下午汪兆铭的申斥就到了七十六号,李士群被一顿骂。姓明的不是省油的灯,不像丁默邨无根无凭,他捏着高官们的钱袋子。这件事等于是说明楼遇刺,陈公博差点被打死,南京震动。周佛海从南京亲自送明楼回上海,共同探望陈公博。陈公博在鬼门关走一遭,吓得昏昏沉沉,躺在重重保护的医院里奄奄一息。明楼也是又惊又吓,在南京大闹。不光上海的官员害怕,这下南京的官员也害怕了。上海有破甲枪,南京有没有?破甲枪都有,其他枪呢?

周佛海心里没底,陈公博六神无主,明楼火冒三丈:“咱们的人里肯定有内奸,起码有人卖我们得好处!今天是我,明天是谁?”

周佛海问:“这怎么说?”

陈公博捶床:“我早说过,得注意,不要从重庆来的什么人都信!最近一群一群‘投诚’的,绝对有问题!不知道混没混戴笠的人……能在上海搞到破甲枪,除了戴笠,还有谁!”

周佛海看他,冷笑一声。周佛海就是自己从重庆跟过来的。

 

明楼在医院里,被梅机关的人接走。影佐祯昭见他。

 

上海黑皇帝诚先生一声令下,帮会分子倾巢出动,到处查“特务”。诚先生懒洋洋对青帮管事道:“想加入军事委员会可以。帮个小忙吧。”

这些流氓地痞根本不知道查什么特务,只不过在上海这锅热油中,加一勺沸水,添添热闹罢了。四一二能用,现在也能用。

七十六号出动,警察局出动,法租界巡捕房出动,日本宪兵队出动,帮会分子“襄助”,整个上海搅得昏天黑地。

所以,个别人死亡,不大引人注目。

 

诚先生从背后勒住那人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道:“先生讨厌背叛。所以,你死吧。”

根据雷欧提供的信息和他自己的调查结果,被七十六号策反的军统中统地下党的双面间谍不少。明诚把那人的脖子一掰,在心里的名单上划掉姓名。

清除。

 

南京马上跟着清查人员忠诚程度。

汪兆铭自己身体里还有刺杀留下的子弹,他无比憎恨这两个字。汪兆铭单独见明楼,半个小时。他对明楼印象非常好,当他见明楼是为了经济事务,明楼从不谈别的,没有争权夺利。所以当他为了安全与情报事务见明楼,也很愿意听明楼的见解。这半个小时,没人知道明楼到底说了些什么,只是他一走,南京彻底排查“重庆特务”。重点对象,就是最近所谓的“投诚人员”。罗梦芗一病不起,干脆住院。

 

李士群从没见过这个阵仗,他根本没料到明楼有如此大能量,把两个城市几方势力全都煽起来。明楼不是志不在此,他是韬光养晦。日本宪兵的车队护送明楼至七十六号,李士群不得不去门口迎接他。

明楼拄着文明杖,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走向李士群。

是的,明楼以前,在七十六号根本没有办公室。

明楼想用七十六号的人,还得“借”。

 

明长官的车队耀武扬威停在七十六号面前。

明长官走进七十六号。

2016-12-13 评论-307 热度-16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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