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地平线下 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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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先生被枪击,震惊上海。

民国三十二年十二月初,诚先生于医院失踪。

 

中岛信一翻明诚的资料,中井队长站在他对面。

“明诚当时中枪没有立即死?”

“没有,当时我警戒联系救护车。救护车来了之后医生说这一枪没形成空腔,前后对称,伤害并不大。”

“三八步枪。”

“是的。”

“哪家医院。”

“卉林骨科医院,只有他们有救护车。”

“明诚在卉林骨科医院消失?”

“不。明诚很紧张,他说明楼杀他,明楼开枪,明楼是中统军统地下党。到了卉林骨科医院说这个医院不安全,要去第一陆军医院。我请示了沪西分队,得到批准,同意转院。”

“住院期间,明诚消失了。”

“是的。”

中岛信一用手指点赵卉林的照片:“这个就是卉林骨科医院的赵院长?能不能请他来一趟?”

中井队长犹豫一下:“赵卉林目前是虹口海军医院的客座医师,我曾经想过要请他来一趟协助调查,不过……”

中岛信一冷笑:“嗯,是吗。”

海军重大失利,气焰却一点没下去。海军物资供给充足,陆军“现地自活”。

中岛信一现在有点明白影佐祯昭为什么不杀明楼。“明楼”两个字代表着充足的后勤供应。粮食,被服,医药,柏油,汽油,桐油。北满那帮蠢蛋找石油找了那么多年,什么都没找到。如果陆军找到石油,海军如何还嚣张?没有,就是没有。

“明诚失踪,他的走私队呢?”

“已经联系香港的杜镛。杜镛亲自飞重庆,加大供应渠道。”

中岛信一捏鼻梁:“去把涩谷准尉叫来。”

“是。”

 

明楼推开书房的门,微笑:“大表哥。”

谭溯嬴转身,点头:“回来了。”

明楼突然乐:“大表哥你把家里都打扫了。”

谭溯嬴蹙眉:“你在这里怎么活的?到处是灰。”

明楼一般也就是回来睡个觉:“大表哥……辛苦了。委屈你等几天再回家。”

窗外太阴,谭溯嬴对着阳光举着一副油画欣赏。明楼站在他身后,默默看着。

“多好的画。为什么不挂起来?”

明楼低沉地笑,醇厚的春风在他喉间滚动:“技法生疏,透视不够好,颜色层次又没那么……”

谭溯嬴就头疼明楼这个说话口气:“这画画到我心里去了。你不喜欢,送给我?”

明楼心里疼,疼得柔软:“大表哥,我喜欢呀。这画画的是我心中的家园。画者技法不好,可他知道我想要什么。湖畔旁,树林边,我……的家。”

谭溯嬴陷入长久的沉默。美好的像是梦一样的画就在他手中,永远碰不到。

“家园。很好。”

他们站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法国现在还好?”

谭溯嬴叹气:“法国沦陷得干脆,倒是不像英国挨那么多炸。但到处管制得厉害。能自己动手做的事就自己做了。”

明楼明白谭溯嬴回来一趟不容易,前段时间听谭家说谭溯嬴终于有了个儿子,只好笑道:“嫂子和侄子都还好?”

谭溯嬴很温和:“都没回来。都还好。”

又找不到话。

谭溯嬴放下油画,明楼忽然道:“大表哥,这幅画拜托给你,行不行?”

谭溯嬴看他。

“想来想去,都是身外之物。最放不下的竟然是这幅画。请你帮我保管,行不行?”

谭溯嬴笑:“乐意之极。这本来就是一幅好画。是不是?”

 

十二月份的延安冷得寒透人心。

早在七月份康生发表讲话,延安各界全都有国民党特务,有“红旗党”。党政军民学都要开“抢救大会”,抢救“失足者”。“外来知识分子至少一半是特务”。凡是外来的知识分子,全都拉在一起集中学习审查。国统区情报工作的外勤陆续召回,尤其打入国民党机关的内线,不光召回,还要游街示众,身份全部暴露。出身资本家的少爷小姐是特务,朝鲜族翻译是特务,走路像日本女人的更是特务,统统是特务。

抢救大会从七月开到十二月,这次有些轰动。据说要“抢救”一个上海资本家,来的时候穿着板正的“三件套”和呢子大衣。

资本家被拉上台之前,看守他的人语重心长:“你要感谢党,你这样的东西以前是要五花大绑被人轮着抽耳光压杠子的。”

资本家又高又瘦,脸上没血色,身上还有伤,被关了几天依旧整整齐齐。要抢救他的人要他坦白,做过什么不容于人民的恶。资本家也不生气,对着台下的人民笑一笑。

他什么都不说。

不让用肉刑,资本家又什么都不说。僵持半天轮到下一个朝鲜特务,资本家被人拖着往外走,一位姑娘悄悄往他手里塞了一枚鸡蛋。

 

明诚刚到延安就被捕,他有心理准备。路上周先生的人告诉他:不要说。

什么都不要说。

明诚咬着牙真的什么都没说。他身上的枪伤反反复复,就是好不了。偶尔发烧,苍白的脸色飞一抹红,眼睛是亮的。保卫机关知道他在法国呆过很多年,因此看他的言行举止都可疑。低声细语是做贼心虚,对女士特别礼貌是心怀不轨,无论何时都尽量保持风度就是拿着资产阶级臭架子,需要接受改造,接受抢救。

可能明诚比较走运,他被召回得晚。挨到中央领导自己承认抢救运动搞错了,在台上鞠躬道歉。十二月二十二日,各项运动从抢救转向甄别。多亏明诚怎么被羞辱都不动声色,什么都不说,甄别起来方便。李克农亲自甄别他,看着灯下一言不发的青瓷,竟然也说不出话。

 

青瓷听见烟缸的声音。温和婉转的女声,轻轻告诉他,“瓷”可深埋地底几千年而不稍损气度,重见天日之时光华不减。我们注定要深埋,潜伏,不见天光,我希望你能保持你的心,安神定志,哪怕没入黑暗与死亡,终不可夺。

 

不可夺。青瓷想。

 

明诚被甄别到民国三十三年一月初。更加寒冷的天气帮了他,枪伤很少给他捣乱。甄别结果:可用。

眼镜蛇从来没出现,仿佛很少有人知道他存在。明诚很庆幸,这样也很好。

 

延安城外七里铺情报侦察干部培训班第七期来了个新教员。穿着整洁的旧中山装,瘦瘦高高。非常英俊,举止风度斯文,令人心生好感。他用低沉的嗓音点名,上海口音念一个名字大家笑一阵,最后他自己都笑了。明教员历经法国苏联,见过很多人,见过很多事,读过很多书,经验智慧的积累足够多,所以他讲话风趣幽默。一开始很多学员调皮模仿他的口音,倒是他几天之后把口音给改了,非常神奇。他主要教苏联格别乌的格斗审讯,学员们总是稀里糊涂地被他温柔地套话。套出话才反应过来,自己泄密了。

 

明诚见过王庸。王庸回到延安,在中央干部学校学习。王庸想着怎么劝这个小徒弟,明诚自嘲:“我曾经烦恼过到时候归队要进入哪个建制,八路军很好,新四军也行。我还想要一套军装,七里铺的教员就我一个不穿军装的。你看,我想多了。”

 

当初明教员第一次点名,点到一个“殷其雷”。他用绅士的沪语音调问他,你知不知道你得名怎么来的?殷其雷一愣,明教员微笑,眼睛发红:

 

“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2017-01-20 评论-240 热度-16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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