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地平线下 138

138

 

开了春的延安不再是沉郁的土灰色,热火朝天的生命用绿色宣告自己到来。大家忙着春耕播种,开什么什么“大会”都抓不到观众。春天不使劲就没吃的,老百姓最明白。有些脑子烧了一冬天的,春天反而冷静下来。

明教员坐在山坡上,拉手风琴。七里铺唯一的乐器,破破烂烂不能用了的。明教员花了几天时间修好,优雅的音乐在簧片上性感地震颤,像他华丽的嗓音,代替他低沉多情地咏叹。

有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经常来听。趴在明教员身边,听得很入神。明教员时常帮他擤鼻涕,擤鼻涕时他也是严肃而投入的。他黑黑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明教员修长的手指舞蹈,潇洒演奏苏联民歌。苏联民歌一贯飘着烈酒浸泡玫瑰的忧伤气息,听得小男孩也忧伤。

“教员你有相好的么。”

明教员没忍住笑出声:“怎么这么问。”

“我娘说人一骚情就是在想相好的。”

“有啊。有相好的。他在很远的上海。”

小男孩脏兮兮的小手搓弄杂草:“上海是不是很漂亮。”

“很漂亮。”

“它在哪个方向?”

明教员抱着手风琴,伸手一比划:“在东方,我前方。”

小男孩点头:“所以你是在给你相好的拉琴。”

“好吧,我承认。”

小男孩叹气:“可惜,你刚来的时候我姐还去偷看你。”

明教员一愣:“啊?”

“好多女子都去看你。我姐也去了。回来脸红很久,说你穿着三件套站得笔笔直。我娘说坏了,她的心飞了。”

“这个……承蒙错爱……”

“你有相好的,那不行。我不能同意你当我姐夫。”

明教员哭笑不得:“……嗯。”

他们不再说话,继续明教员的演奏。冷硬的风扫过大地,远处延河静静流淌,空旷的蓝天和土地之间的琴音被磨砺得苍凉悠扬。

我想你。

用不上诗句,也找不到更好的修辞。翻来覆去只有三个字,我想你。

我爱你。

 

小男孩在明教员身边睡着。明教员背着手风琴,嗨哟一声抱起小男孩,慢慢往回走。远处有人在吼“手扳胳膊脚蹬炕,越亲越好不想放,死死活活相跟上……”

明教员跟着吼,调起高了咳嗽两声。他肺总是好不了,自己也着急。好在延安弄不着烟,烟瘾犯了只能干搓手指,不必雪上加霜。他来回怒吼“死死活活相跟上”,声音冲撞他肺,他不管不顾,对着苍天大地发毒誓。

小男孩在他怀里沉着冷静地呼呼大睡,根本没醒。

 

汪兆铭去日本做手术,南京乱成一片。周佛海的CC派和陈璧君的公馆派斗得舍生忘死,一边害怕汪兆铭真的死,一边害怕汪兆铭死了之后对方占便宜。日本一号作战开始,攻陷河南,夺取平汉铁路。中国两个空军队伍,全部参战。陈纳德的美第十四航空中队战绩斐然,上海的英语广播天天报导。为了稳定人心,不知道哪个汉奸出的馊主意,政府大员轮番发表文章演讲,安抚民众。

明长官的大作《汪主席的和平大业是唯一赢得这场战争的法宝》又被登一遍,脆响脆响的马屁一拍好几年,历久弥新。

明长官拿着报纸,耳边听到那人翻着白眼喝着粥,清晰的一句“不务正业”。明长官看着报纸笑,笑着笑着有点苦。他的正业是什么呢?给汉奸搞经济?帮日本人走私?

七十六号被改组成为政治保卫局,明楼是副局长,偶尔去看看。改组过后人员被大幅度裁撤,扩建许久的庞大建筑空空荡荡。几排窗全是死人的眼睛,死不瞑目瞪明楼。明长官拄着文明杖,慢慢走上台阶。

当初他为了走进来,费尽心思。七十六号最煊赫的时期,空气里呼吸的都是冤魂。明楼走过长长的走廊,四面八方的风盘旋震动,徒劳地哀嚎。没有光线,一张废纸突然刮擦地板,吓他一跳。

明楼走上二楼,迎面走来个女子。身量不高,纤细清瘦,表情安然平淡。“他乡遇故知”的荒诞感觉令明楼有些高兴:“你是朱徽茵。”

朱徽茵点头:“明长官您好。”

朱徽茵业务能力非常过硬,笔迹清楚漂亮,因此没被裁撤。她跟谁都那么四平八稳,看不出情绪。

“我以为……没人了。”

“还有些人。”朱徽茵笑笑,“您现在是副局长。”

明楼自嘲地摇摇头:“就我一个副局长,局长都没有人。还有谁没走?”

“梁组长还在。行动组裁了一半,其他的都不在了。”

明楼感慨:“行啊,那……你忙吧。”

朱徽茵不紧不慢走远,明楼站在走廊的一头,看着她慢慢地走出大门,走进繁盛的阳光。

 

军统电令毒蛇:联系周佛海。

 

周佛海公馆里早有军统电台,除掉李士群也是军统的命令。现在南京不断有人钻营重庆方面,希望“反正”。周佛海到底聪明些,他要求军统必须派一个真正有身份的上线来跟他建立联系,而不是现在这样单单给他发指令。几天之后军统回复:可以,毒蛇将是他的上线。

 

毒蛇。

周佛海看到电令的时候愣一下。他是怕给军统卖命,军统到时候翻脸不认人,所以要有个“保人”。

竟然是毒蛇。

这两个字是个如影随形的噩梦,伴随着南京政府的成立。军统资格最老,能力最强的特工。他歹毒地隐匿,用蛇类的信子不断舔舐空气,刺探情报,可是谁都找不到他,只能心惊胆战地等待最后一刹那毒牙的攻击。

毒蛇是谁?谁是毒蛇?他是鬼的影子,凉浸浸地纠缠政府要员的脊梁骨。

周佛海一大早在自己公馆里等候。他必须保持安静,他即将迎来一个探寻许久的答案。

他看见明长官的车,缓缓停在大门口。

 

周佛海很久没有说话。明长官下车,闲庭信步走进院子,上楼,仿佛他们之间每一个稀松平常的会晤——周公馆经常请明长官,周长官信任明长官,大家见怪不怪。直到明长官坐在周佛海对面,用他完美的微笑跟他打招呼:“周长官。”

周佛海清清嗓子:“你一直以来嫌疑最大。但我还是很惊讶。”

完美的明长官是艺术的石雕,微笑都保持得丝毫不差。他等着周佛海继续说,周佛海无话可说。

明楼伸出手:“毒蛇。幸会。”

周佛海只好握住他的手:“幸会。如果你现在说你是共产党,我可能也不会太震惊。”

明楼神情温文。

“日本人的一号作战我弄不到。上次长沙会战的教训太惨痛,日本人防着中国人。”周佛海很直接,“对不住戴先生了。”

“戴先生的意思是,你尽可能多收集汉奸们的资料,方便光复后的清查。我们收回上海,有很多工作要做。”

周佛海小心翼翼:“日本人一定会败?我怎么看国军对日军,胜利的还是少……”

明楼干脆利落:“日本人是一定会失败的。党中央号召十万青年参军,扩编军队,三青团书记都得亲自参军。美国加大对重庆援助,否则空军哪里来的?虽然蒋委员长和史迪威将军有些龃龉,并不是不能商量。”

周佛海无法:“好的,我知道了。搞资料容易。你立泰银行里那些人都是老手,你随便用吧,不用再问我。”

明楼微笑:“谢谢。”

周佛海简直能看到明楼的毒牙。他长长一叹。也算准备一条后路,日本的确拖不起美国。国军胜不了日军,美军还打不过日军么!

 

崔主任离沪,说是要去昆明。昆明一边物资堆积,一边供应困难,整个重庆物价飞涨。崔主任想嘲讽自己几句,到底没说出来。明楼和他相对无言,最后也只是拍一拍对方的胳膊。

“总有一天……吧。”崔主任说。

 

上海的日语新闻,广播报纸,铺天盖地报导日军辉煌的战绩。一号作战计划执行顺利,拿下整个支那指日可待。不光有日语,还有中文翻译。明楼摸着胸前不存在的怀表,静静听中文广播员夹着嗓子用甜腻的声音报告日本空军五月六月两个月之间轰炸昆明飞机场,炸毁物资,炸死驻军的累累硕果。

明楼面前摆着一张白纸。他不能在纸上写任何字,只能看着白纸默默地想。他需要上报军统,明诚死亡。

毒蛇,正式成为单人代号。

 

可是,我想你。


2017-01-22 评论-196 热度-14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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