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地平线下 142

142

 

国府大员们到上海接收,各个“五子登科”。重灾区就是银行。重庆能来上海的人肯定是“嫡系”,哪个都惹不起。中储银行金库当天就清光,麻利干脆。剩下其他小银行金库来不及清,只能匆匆贴上自己的封条。立泰银行的金库大门上边贴了厚厚一层封条,哪个“机构”的都有。来一拨人,金库负责人就领去保险门前,贴条,送客,非常熟练。

庆祝典礼稀里糊涂,九月三日礼炮都放了,忽然通知要等国军进入上海再说,原定三日到五日的假期临时取消。

 

那几礼炮打醒楚园里的人。楚园里关了一堆神仙,什么人都有。天天作诗写出一本诗集的,天天打坐念经恨不得马上升天的,天天嚎委员长我冤枉已经疯了的。听说跑去日本的陈公博一家被捉了回来,关在楼上陈璧君隔壁,没见着人。明楼的室友有一个热衷串门,整天在楼里乱窜,反正没事可干,只要不出大楼就行,因此消息灵通。

“你们猜国民党派谁来上海主持接收?”

“钱大钧吧。”

“你怎么知道?”

“这老小子当年的事儿多有名。在四川私分军火被告发,宋夫人批准的特别航空费压根没下发,分给高级官员又被揭发。来上海不派他派谁。”

“好像他跟军统有关系?”

“嗬,戴老板厉害。”

明楼不讲话,其他三个以为明长官没人来探视心情抑郁,所以只好当他不存在,漫无目的聊天。说起来这屋里四个人,除了明长官都真心有点冤,拿算盘算账的人。

楚园里的人越关越多,都是被抓回来的。一些虾须蟹脚就被关去车站路看守所,更惨。明楼的囚室倒还好,除了明长官,其他三个人手上都没人命,乐观估计顶多坐牢。

“王新衡来上海了。要活动,给他送钱。”

“外面抄得一塌糊涂,我家里估计也抄干净了。哪里有钱。”

明长官一言不发。

 

阿香并不能经常来,打点看守要花钱,她得攒一段时间。看守捞不着出去“接收”,在楚园里微型地“劫富”还是可以的。明楼不让阿香来,阿香淌眼泪:“我不来,谁来看大少爷?”

明楼掏出手绢递给她:“我不让他们来。不能跟我沾干系,你听懂么?”

阿香擦眼泪:“我爸爸说要来看大少爷,就是年纪实在太大在苏州动不了。他跟我说梦见六少爷求他帮忙照顾孩子,早上醒来就哭,说对不起六少爷。”

明楼抬眼看天,深深吐口气,吞咽一声,压低嗓音快速道:“你一个姑娘,有钱就攒着。不要花在我身上。你是劳动人民,以后找个人家踏实过着日子。听我说,将来不管什么人,不管什么人让你诉苦,你就讲明家压榨你,欺压你们一家,你们跟明家深仇大恨,别插嘴!记清楚了!”

阿香是挺害怕大少爷,但是第一次看见大少爷这么疾言厉色。她攥着手绢愣愣地一边淌泪一边点头。

明楼微微地苦笑:“阿香是好姑娘,别再来了。你来,我更难受。”

 

室友们觉得明长官完了,这位著名不倒翁这次肯定要栽,手上多少人命。有些人还有幻想,比如一直神叨叨的缪斌。他进楚园的时候西装革履和每个人握手,住了一天就被叫走,临走还和每个人握手,说诸位都是政治问题,他可以亲自向蒋委员长反应,大家放心。缪斌算了一辈子命,独独算不着自己的。他第一个被判枪毙。

蒋委员长不会让他活着。

九月底一个晚上,明长官突然被叫走,再也没回来。

 

明楼被带到楚园的另一栋小一些的房子。他看见沙发上的戴笠。

“委屈你了。”戴笠点头,既不起身,也没有让明楼坐的意思。明楼自己拉了凳子,坐在茶几另一端。客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二楼没开灯,楼梯一端直通漆黑的虚无。那虚无里的枪口全都对着明楼,明楼当然知道。

“没有委屈,为党国效力。”

戴笠并不十分在乎繁文缛节,只要明楼有用,他就是友善的:“楚园是军统搞的疗养院,也是为了保护你们,躲开政治部那些烦人追查。现在重庆闹得很,非要惩治汉奸,搞得蒋委员长尤其被动。估计国府还要借重这里的官员们。你看有谁可用?”

他们略过明楼并没有接到军统的任何命令就被抓进来这件事,戴笠不提,明楼也不提。“谁可用”的意思就是谁不涉及共党。陈公博跑到日本前还跟重庆发电表决心“坚决反共”,楚园里的汉奸积极献计献策,周佛海一直提醒重庆注意江浙的共军活动。大敌当前,内部矛盾可暂缓。

戴笠接着问了几个经济问题。首要就是法币和伪中储券的兑换问题。中储券刚普及,法币又要回来。上海还有没有血肉被刮,存疑。明楼回答得很溜,他是早有准备。

到最后,戴笠突然笑:“钱大钧跟我说,查抄时丢了重要的账册。”

明楼跟着笑:“沛公至咸阳,诸将皆争走金、帛、财物之府,分之,何独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

这马屁拍得戴笠舒服,蒋委员长是刘邦,那戴笠不就是萧何。一帮笨蛋只知道抄鸡蛋,不知道要找下蛋的鸡。把银行金库搬光是一时痛快,金库里永远有自己的黄金那才是长久之计。

明楼用食指敲敲太阳穴:“这里。”

戴笠笑声如雷,隔空点点明楼:“你啊。”

 

军统的车连夜把明楼送回明公馆。门房跑了,从大门到内厅门石子地面上全是封条。明公馆里没开灯,却有人。明楼打开内厅门,月光倾在他身上,干净得透明。

阿香抱着鸡毛帚瑟瑟发抖:“大……大少爷?”

明楼站着,微笑:“你怎么在这?”

阿香又要哭:“他们把我抓来,让我打扫,我,我害怕……”

明楼还是笑:“阿香,没事。”

他倒了下去。

 

明楼高烧不退。

大公报转载了重庆报纸要求处决的汉奸名录,明楼两个字赫然在列。楚园里的囚犯们拜托看守买到了报纸,明楼一眼看到自己,当天开始发烧,头痛欲裂。他眼睛发亮,神采奕奕,没人察觉。岩浆在他四肢百骸里翻涌,烧灼他的肌肉血液。

回到明公馆,他是真的熬不下去。

昏倒前,他听到最后的声音不是阿香的哭喊,倒是座钟。在永恒的寂静里,座钟一丝不苟地记录等待的时间。

戈多戈多。

等待。

 

明楼略微找回自己的意识,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剧烈头痛成为习惯,他放弃抵抗。明楼睁开眼,看微亮的天光,心想难为阿香,她是怎么把自己拖上床的。这几天阴天,看不到日出,只能这样懵懵懂懂地晦暗不明。

房门有动静。

门被打开,修长的人影无声地走进来。他风尘仆仆,是一把在风霜里淬炼的刀。他弯腰抱住明楼,用柔软的气音低声道:“你叫什么呀?”

明楼轻声回答:“我叫明楼。”

“好的,明楼不要怕。”

 

二十多年前,他抱他回家。

“我还有个爱人,叫明诚。”


2017-01-26 评论-293 热度-1666

评论(293)

热度(1666)

  1.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清和润夏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