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地平线下 160

160

 

明诚枕着明楼的胳膊睡一晚上。睡得不踏实,似乎很冷,缩在明楼怀里,轻轻颤抖。明楼紧紧搂着他。这世上,没有比人的体温更舒适的温度。

小米早上起床,自己洗漱,颠颠跑下楼。大爸端着托盘轻轻关书房门,对小米摇摇头:“轻点。你爸爸睡着呢。”

小米睁着圆眼睛:“爸爸生病了?”

“昨天着凉了。你也当心点,别感冒。”

冬天的早上冷得凄清惶恐,小米躲进厨房取暖。阿香开火做早饭,烟火香气厚厚实实安全地笼着。明楼背着手看小米描法文圆体字。明楼专门给小米编写法文课本,一篇一篇小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叫小米,小米有一个花园,每一朵花都和小米讲话。

“大爸,法国是外国。”

“嗯,欧洲的。”

“那地方什么样呢?”

“挺好的地方。你爸爸少年青年时期都在那里。”

小米握着笔描得慢条斯理,明楼轻声问:“单词都记得吗?”

“记得。”

“我要听写。”

小米抱住明楼的腰撒娇:“不写变位行吗。”

“不行。”

客厅里电话响,尖利刻薄的声音锯碎寂静。明楼连忙快步去接电话,压低声音有些气恼:“喂?”

小米在厨房探出脑袋观察大爸,大爸的表情陡然冷下来。沉默半天,大爸无力吐口气:“知道了。……问我做什么?我管不到中国银行的事情。什么?不清楚。既然全提走了,那就听国府的。我没有办法。再见。”

电话铃到底吵醒明诚,他迷迷瞪瞪问:“大哥?”

明楼进书房,坐在床边:“还好么?”明诚笑一笑。他俯身亲吻明诚的额头:“嗯不烧了。昨天晚上发抖一宿,家里缺药,我正想着要不要开车去医院问问。”

明诚笑一声:“不用去,肯定没有。谁打电话?”

“中央银行的人。国府……从中国银行金库里抽了两百万两黄金运去台北了。”

明诚瞬间睁大眼睛:“两百万两黄金?中国银行空了吧?”

明楼没回答。

明诚翻个身,这里面说不定还有他的呢。明楼看他愤怒的背部有点想笑,忍回去,捋脖子捋肩膀:“不要生气。”

明诚闷声:“真要去台湾啊。”

明楼默默地抚摸他。明诚突然翻过来,用圆眼睛盯明楼:“你是不是也去?”

明楼笑笑:“要撤肯定不会带我。有历史问题的估计都不会带,扔在大陆恶心恶心共党。”

“那是说,明台会走?”

“家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黎科长是太子爷铁杆,肯定要走。”

明诚脸色发白,怏怏的。明楼轻叹:“你别忘了,还有你。你是哪边的?是不是得跟着走?”

明诚一愣,马上反驳:“反正我不走。你说历史问题,难道我没有?我这种帮会分子带到哪里去都是麻烦。”

明楼眼看明诚越说越火大,马上笑道:“也有好事情。家里成立中国人民银行,发行人民币。以后我能找份打算盘的工作。”

明诚看着天花板半天,郁郁:“我以后不知道能干什么。”

明楼抿嘴。没念完大学这事明诚一直耿耿于怀,这成为一个长久的缺憾。明楼低笑:“战后你接着念书吧。我工作,供你念书。”

明诚用圆眼睛认真地看他:“说好了。”

明楼亲吻他的脸:“说好了。”

两人陷入沉默。

战后。

从来没想过战后这个问题,全国解放了他们俩做什么呢?以前是顾不得想,现在是不敢想。百废待兴总需要人,他们俩前半辈子的人生全是为了战争。战争没了,还能不能做回教授和学生呢。

明诚忽然流泪:“咱们两个还烦恼以后的工作生活,那么多人连这个烦恼都是奢侈。”

“阿诚……”

“我什么都做不了,大哥。我只能看着。全城搜查,那么多人被抓,我只能看着。”

明楼握住明诚的手。

“大哥我想听你弹钢琴。”

“好。”

 

客厅沉静温柔的钢琴曲安慰着明诚,他疲惫入睡。

 

明诚在家躺了两天,睡得天昏地暗。他什么都不想听,也不想知道。客厅里说话的声音让他安心,明楼给小米听写单词,小米奶声奶气耍赖,阿香在院子里晒被子,敲得梆梆响。

明诚不想睁开眼。

不知过了多久,他偶尔清醒,听见有陌生人说话。明楼嘱咐几句,出门。明诚强行睁开眼:“大哥?阿香?”

阿香连忙进屋:“想喝水吗?”

“大哥呢?”

阿香犹豫一下,还是照实说:“刚才青年服务大队的人来找您,说有艘轮船炸了。”

明诚满头汗,艰难喘气:“炸了?怎么炸的?”

“十六铺那里传过来的。大少爷说让您多睡会儿,他去了。”

明诚猛地坐起来,眼睛一花又倒回去:“他去做什么?应该叫我。”

阿香着急:“您坐都坐不起来,快躺好。我去倒热水,您这汗出的……”

 

爆炸的是江亚轮。海上一片尸体,有漂回十六铺的。国府抽提黄金的事印证国军要跑的事实,老百姓更要逃。十六铺码头昼夜不停地运营,几乎是整个上海最热闹的地方。恐慌压榨着最后的希望,最后的希望在海面上爆炸。

 

小米偷偷跑进屋,轻声道:“爸爸别哭。”

明诚一脑袋扎进被子:“谁说的。”

小米轻轻拍鼓起的被子包:“嗯嗯。”

 

明楼管不了江亚轮,他被叫去开会,是为了国府发行二百万两黄金短期公债的事。以金圆券缴购,发行期两年。眼看就要一月份,一月份就发行。明楼简直不能用震惊形容,他开始笑。声音越来越大,笑得与会人员也想笑。

“二百万两。好。那就发吧。”明楼说。

 

上海的萧瑟延续到元旦。上海地下党被捕杀大半,全体电台静默。无线广播现在不怎么播报战争局势,流言隐隐说共军马上拿下北平城。阿香坐立不安,搂着小米发愁。关于共军的传闻她听得一样多,如果共军打过来,小米要藏在哪里?藏佘山?小米安慰阿香:“不要怕。爸爸说不用怕的。”

阿香叹气:“小米少爷,你不懂。”

小米看她。

“总是死人。总是死人。和平年年喊,哪里太平过。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下。”阿香跪在地上搂着小米流泪,“什么时候能停下啊。”

明公馆的无线电开着,回荡着老蒋先生元旦发布的文告,愿与共党商讨恢复和平方法,不计较个人退出,喊了半个月,共军强攻天津,断绝北平供电。

这一回,是没人信了。

 

国府决定,撤离南京,南下广州。上海官员大部分没有动,明楼明诚都不走。明诚白着脸跑回明公馆:“大哥,明台确定要撤离了。”

明楼蹙眉:“家里的意思?”

“是,长期潜伏。先随国府去广州,估计下一步……”

明楼一慌神:“他们一家人都走?”

明诚急得发狂:“明台来找过我,他们两口子是有心理准备的,可是还带个囡囡。我想把囡囡接回来,但咱们两个……”

明诚一直在准备把小米送走,变数太巨大,不能不考虑孩子。地下党永远面临暴露的问题,哪怕跋涉过漫长的黑夜,也有那么多人没等到破晓。

明楼攥拳:“那也只能去求大表哥了。”

 

谭溯嬴在电话里立即同意接囡囡到佘山。约好了时间,等明台把女儿送来。谭溯嬴跟儿子解释:“你妹妹是因为父母要去广州,怕生活上不习惯,才要在咱们家住一段时间,如同你去明公馆。这是一种互相帮助,你要和她好好相处。”

谭小少爷问:“小米来吗?”

谭溯嬴一顿:“可能吧。”

 

明台是晚上到佘山的。就他一个人,没穿军装,抱着孩子一步一步走过来。谭溯嬴去接,发觉明台的手在抖,根本不松开。明楼和明诚站在一边,什么都说不出口。

“囡囡妈妈不敢来,怕舍不得。”明台苦笑。

囡囡一直很安静。明台一横心把她放在地上,半蹲下,柔声道:“爸爸很快来接你。你要听话。”

谭溯嬴拍明台的肩:“我们会照顾好囡囡。等你回来。”

明台起身,看明楼,看明诚,看谭溯嬴。明诚上前拥抱他:“很快会再见的。”

明台转身拔腿就走,他不敢看女儿,他马上就要后悔。囡囡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对着他的背影轻轻道:“爸爸再见。”

2017-02-15 评论-264 热度-1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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