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碎拾 6

碎拾 

 

洪季·水之下

 

季白幼年曾经溺水。

濒临死亡的恐惧造成幻象,他仿佛看到深蓝的水中,一条白色的美人鱼。旋转,游弋,美丽又战栗。

温柔又浩大的水。

无可挣脱。

 

东南亚的风湿热,欢快,不知愁。金碧辉煌的别墅湮在一片树的海中。粗野的人工光驱赶月光,四周树影重重。草坪上疯狂的派对正在精彩,人间的富贵围了一圈讨命恶鬼。草坪一边巨大的泳池水清见底,却非常深,淹死人轻而易举。这一片人工的湖,碧水映天。

建筑外面的车队无声无息到达,花园门一开,泳池边上各种肤色的美丽女人们轻轻惊叹。进来几个男人,最前面的那个高大而健硕,灯火通明的灯光下仿佛雕塑。黑色的衬衣敞开领子挽起袖子,胸膛和手臂全都是大开大合的力量之美。他身后跟着一个白衣白裤的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大男孩,又高又瘦,面无表情。圆圆的眼睛扫视四周,凶狠得毫不遮掩。

建筑的主人迎出来。他不高,结实,脸上有狰狞的大疤,和黑衬衣男人拥抱,拍肩膀,一起大笑,亲密无间。

 

“海哥你可好久没来了。”

黑衬衣男子抿嘴笑:“家里出了点烦心事,好在都解决了。来占叻哥这里找找乐子。”

占叻哥还是笑:“有没有什么兄弟可以帮忙的?”

海哥咬着烟掰开打火机一点,徐徐吐出一口烟:“出了一只老鼠。幸亏抓得早。”

占叻哥瞄海哥身后的白衣青年,海哥手指夹着烟随意地往后一看:“快点,问占叻哥好。”

青年站直:“占叻哥好。”

海哥乐一声,对着占叻哥无奈一比划:“没见过世面,带不出门。”

 

季白站在洪少秋身后,看他跟毒枭谈笑风生左右逢源。代号海哥,非常没有新意。水流共聚,当为海。

季白平静:“我怕水。”

老特务叹气:“那少了很多乐趣。”

洪少秋生长于海边,海风的气息渗入他的骨髓。

博大,润泽,平和。

季白拒绝。

 

占叻哥领着洪少秋一行人进客厅。季白默默看着占叻肉厚的背影。占叻,老挝贺族。说白了就是早几年移民老挝的汉族。几国通缉的毒枭,真心实意要抓他的只有中国。

湿热的夜风拂过年轻男孩被白色布料包裹的身体,就被染上蓬勃的生命力。花香里涌动着无意识的欲望——对于男人只有两种——杀欲,性欲。

占叻回头一瞄,白色的欲望的香气撩起蜿蜒走廊上的纱帘。他回过头来可惜自己不好男色。

“年轻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海哥咬着烟,一耸肩,“家里的老鼠被收拾了,一时凑不够信得过的人手。他身手还行,就带上了。要是有什么不上台面的事,占叻哥别放在心上。”

占叻大笑。

 

枪。

隐藏在夜色里的枪口,枪枪瞄准洪少秋,居高临下,跟着他在走廊里移动,洪少秋状若无觉,夹着烟和占叻操着老挝语说下流的黄色笑话。

季白突击恶补老挝语,只能听个大概。

他绷着脸,控制不住面色泛红。太白,一笔淡朱砂浸染瓷白的笔洗。

季白看一眼洪少秋宽阔的肩膀。洪少秋爱穿衬衣,通常黑色和白色。领口开着两粒扣子,袖子挽着露出线条结实的前臂。六枝枪,黑暗中虎视眈眈的六枝枪瞄着洪少秋,他不在乎。

季白竖着耳朵,听。开放式走廊只有四面八方的风声。

洪少秋说,等待。镇静,无声,等待。

 

楼下花园里群魔乱舞,占叻豪华的书房里竟然在放歌剧。女高音精准的音调宛若一段丝绸抛上云端,化为一滴水,瞬间穿越几千米,滴落在花瓣尖端。

占叻邀请洪少秋坐在茶几边上,亲自给洪少秋倒茶。两拨保镖站在两侧,洪少秋的人却早被下了枪。季白背着手,平视前方。

占叻换了汉语,乐呵呵:“我这书房,你是第一个进来的外人。”

“那谢谢占叻哥。”

“装修得如何?”

“太棒了。”

“这屋里开枪,外面都听不见。”

洪少秋表情纹丝不动:“这我倒是不惊奇。占叻哥是谁。”

占叻冷笑:“我是谁?我是个丧家犬,多国通缉,窝在这深山老林里动弹不得。你说我惨不惨。”

洪少秋摊手:“占叻哥这么说就没意思了。你看我,看这屋子里的一圈人,哪个不是有今天没明天。”

占叻点头:“这话坦诚。以命搏命,我们这些人的命值钱也不值钱。值钱得各国政府明码标价,不值钱得随时不知在哪里就挨一枪。特别是,兄弟的黑枪。”

洪少秋挑眉:“占叻哥今天语气不对啊。”

占叻往后一仰,慢条斯理点燃一根烟:“我这窗口对着的方向,是湄公河。”

洪少秋微笑。

季白背着的手猛地攥紧。

“大其力那条线怎么断的,我心里大致有数。这么多年的兄弟了,想不到啊。”

洪少秋冷笑:“占叻哥不如挑明说?那猜告诉你我和中国警方勾结断你财路?”

占叻没什么表情:“那猜没那么说。”

空气寂静。

“他说你就是中国警察。”

占叻的人齐刷刷拔枪对准洪少秋。那一瞬间季白全身的肌肉差点不听使唤,自幼严酷的训练让他自然的反应永远快过理智,他差一点就扑上去。来之前洪少秋说过,决不可冲动。这一次意志力终于大获全胜,季白只是不可见地颤抖一下,却完成了跟十多年训练成自然的反应一场对抗。

一缕湿热的风撩进。洪少秋在烟灰缸里捻灭的烟蒂,嗓子里滚着闷雷的笑声。

他面无惧色,神情平和。

“咱们之间,无非利益,说别的都没劲。占叻哥想想您的线断了谁获利大。那猜还是我。我是一力主张不要跟中国警方硬碰硬,我们可以想一点长远计划,比如中国人搞的东鹏经济特区,我们能不能分一杯羹。那猜恨不得我死,我说什么他都反对。占叻哥,您仔细想想,贩毒,或者正经搞搞经济生意,哪个长远?”

占叻脸上横肉多,看不出喜怒。

这个“海哥”是近年崛起的势力,手底下的场子大部分是抢的那猜的。那猜暴怒,跟海哥势不两立,腥风血雨好几年。海哥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占叻亲自出面,才见到本人——占叻还吓一跳。太年轻了。

海哥跟占叻说实话。他实际上,是第四任“海哥”。

那时候,海哥一摊手,手指上还有一点洗不下去的干涸的血渍。

占叻喜欢这头懒得掩饰一切的恶狠狠的虎。

 

虎?不。不是虎。

占叻拍拍他的肩膀:年轻的穷奇。上古恶兽,似虎非虎,水神共工的怨气与戾气化身。

那么他占叻,就是驯化恶兽的神。

占叻年过半百,他的一生始于勃勃野心与自信,大概也会败于炽盛的自负。

穷奇可是吃人的。

 

洪少秋是第四任海哥。前三任海哥全部殉职。季白第一次听到洪少秋笑着说这件事,全身的血瞬间凉下去。他有心理准备,他就是来牺牲的。可是面对已经殉职的前辈,澎湃的感情激得他控制不住情绪。

洪少秋第一次拥抱他,安抚孩子似的拍他的背:“你有可能是第五任海哥。第三任海哥牺牲前告诉我,不要害怕,担起责任,别回头。我也要告诉你,如果我殉职,你不要害怕,别回头。我们……必须一往无前。”

季白竭尽全力不流泪。

“记住,到那时,你就是宰了第四任海哥的胜出者,该怎么做,你知道。”

季白咬着牙点头。

 

“经济,我可不懂。”占叻沉默半天。

“毒品生意也是经济,我们只不过把毒品换成其他……”洪少秋打住话头,保持微笑,意味深长看占叻。

占叻手里的枪,正顶着洪少秋的腰。

季白很冷静,他竖着耳朵继续听,他听力超强,可是听不到希望的声音。

“你很聪明。你几乎从不出纰漏。可是从不出纰漏,也是纰漏。”占叻低声,“我没想到你今天竟然敢来我这里,你够大胆。”

洪少秋有些不解:“占叻哥,我讲这么多,您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占叻大笑,手中的枪却稳:“你知道为什么我信那猜吗?”

洪少秋心里一惊,面上仍是铁铸似的微笑:“不知道。”

占叻凑近他:“我们都知道,金三角线只是个幌子,金新月线才是你们要找的,嗯?”

 

草坪泳池,灯火通明。肉弹一样的女人,色中饿鬼的男人,衣冠楚楚的客人。树影魑魅魍魉,喧哗沸腾。三楼占叻的书房,毫无声息。突然之间,巨大的螺旋桨搅动空气的声音从天而降,希望的声音掀翻这死一般的寂静与嘈杂。

全副武装的特警从楼顶直升机快速垂降,破开窗口。他们早对占叻老巢地形了如指掌,一队人直奔占叻地下武器库,另一队直闯占叻书房。楼廊到处是血与尸体,自己兄弟的,毒贩的。歌剧里女声婉转,送走灵魂之前最后咏叹。

 

季白吼一声:“老特务!”

他一把薅住占叻,占叻一枪打偏,没打中洪少秋。季白扼着占叻的喉咙拖着他跳出窗口,两人砸进泳池。

季白听不见四散奔逃的人的惊叫。

 

泳池浮起血色。

瓷白的笔洗,浸染一笔朱砂,艳艳盛开。

 

洪少秋身中数刀,感觉不到疼痛。他一跃入水,看到不远处碧水中缓缓下沉的季白。

白衣白裤,仿佛白色的美人鱼。

洪少秋拼命游到季白身边,一口气渡到他嘴里。

季白迷茫中,似乎回到幼年。溺水,水压四面八方,不容置疑。他没看到那条美人鱼,他看到……游向自己的洪少秋。

血色漂浮,温柔的纱。

 

季白醒来在医院里。洪少秋刀伤是皮肉伤,缝了许多针。他被摔得够呛,好在不严重。任务圆满完成,占叻被捕,挖出金新月的线索。几个兄弟牺牲,遗体被运回家乡。

季白突然不再怕水。

水不再代表死亡。水,是温柔的保护。

深水下是洪少秋不顾一切游来的影像。他是最优秀的特工,最优秀的上司,最优秀的……

洪少秋站在病床边看着季白,俯下身,轻轻一吻。

最优秀的爱人。

 

洪,水流共聚,当为海。

温柔浩大。

 

——碎拾·洪季·水之下   完——

2017-03-20 评论-251 热度-1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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