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少年 三十一
三十一
上巳过后，曹彰的迎亲队伍返回许都。“洛阳”启航时孙权袖手站在码头，目送庞然大物悠然地离开江东。
“洛阳”有三层，高约十丈，龙骨起码七丈，耀武扬威张牙舞爪。孙权盯着洛阳，恨不得咬下一口来，直到洛阳的船帆都消失。陆逊陪他瞭望，孙权转脸看他，眉毛立着：“等我哥有钱了，最少造一艘五层的楼船，名儿我都起好了，就叫长安！”
“咱没钱。”陆逊实事求是。
孙权绷着嘴，抬腿就走。
上巳一过，曹家迎亲队也离开，吴郡戍卫的弦不必绷得那么紧，周瑜原本打算去豫章一趟。孙策当天酒醒了就反悔，不同意。
“中护军统领禁军护卫吴郡主管武事，你跑太远……我害怕。”孙策非常理直气壮。
周瑜修长的手指按在孙策脸上，一推。
上巳连着清明，周瑜更加关注春耕。他被孙策的粮草逼到极限过，春耕他不能不紧张。清明过后气温并没有像以往有显著回升，周瑜发现一件事，今年迎春花和杏花开得比往年晚。
周夫人在时喜爱伺弄花草，周瑜对花艺一向有研究，行军时偶尔抬头看见卉草萋萋，心里还能高兴半天。孙策看什么花都一样，觉得稀奇：“开就开，不开就不开，你着急什么？”
周瑜道：“农事上天下一个道理，杏花开得晚，稻花难道不会推迟？”
天气转暖，不光虫子蠢蠢，各地的将兵们也都欲动。孙策加紧练兵，巡查防务，“洛阳”刺激到的不光孙权。孙策张开手臂把周瑜一箍：“吃是生死大事，我的命就交给你了。”
周瑜和孙策脸对脸，两个人同时看到对方眼下的黑翳。
曹彰离开时非常满意，他带走了一份孙策致曹操的帛书。曹操和吕布的联军很快会南下，袁术能挡多久不得而知。孙策不想当假道伐虢里虢国的冤大头，和晋国交好最后落得个被顺便灭国的下场。
“也许是我的传国玉玺把袁术给害了。”孙策痛心疾首，“这东西害人不浅，我得收回来。”
周瑜帮他绑上肩甲，根本没接他的话：“明天我要去会稽一趟。会稽的大族宴请我。”
孙策转身看他：“你去会稽？多带些人。”
周瑜笑：“你不用这么防着他们。会稽是你的领地，会稽大族在你的治下。”
孙策佩上剑，捏捏周瑜的肩：“多带一些人。听话。”
周瑜跟会稽大族相处融洽，礼仪周到。孙策嘲过士族礼节，就是吃鱼肉吃到鱼刺也不能吐，硬着头皮往下咽吧。周瑜自小长在王都，熟知北地风土人情，王都盛景，讲得如沐春风，思之神往。
周郎有意无意把话题往春时引，谈起北地农耕，法度严厉秩序井然，时令种植全有安排。最重要一点，铁铸农具与牛耕非常普遍。南地农耕多是火耕水耨，比北地落后太多。
周瑜讲得有些心急，在座面面相觑，无人应对。周瑜只好道：“这几年，迎春杏花开得都晚了。”
席间客人终于搭腔，感叹战乱连年，连花也推迟盛放，想是不愿目睹人间惨景。主人坐在上首，敲着酒杯，伤怀一歌，席间人落下泪来。
周瑜冷静地自酌一口。
行过酒令，主人起舞，舞毕以舞属客，被点到的客人起身鞠躬，相舞，再点下一位。周瑜心不在焉，旁边人小声提醒，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点名，他抬头一看，虞翻，连忙起身致歉，旋转起舞。周瑜瘦而高，连年的军旅打磨他矫健锋利，舞姿如鹤如鹰，亦舞亦武。舞毕，周瑜随便点了一位客人，鞠躬相谢，默默入席。
虞翻一直看他。
宴会结束，虞翻拜别主人，登上马车。马车一转弯，突然遇上周瑜的车驾。周瑜掀起帘子，对着虞翻笑：“恭候许久。”
虞翻邀请周瑜去他家里，亲自奉茶。周瑜微笑：“仲翔有话与我说。”
虞翻低头忙着煎茶，表情恬淡：“你去跟那些门阀讲农时，他们也得听得懂。”
周瑜叹气：“是我疏忽了。”
虞翻冷笑：“封山封林闭门自市是不假，耕种的依旧是农人。顶层的人大多数觉得把大米塞进土里就会长出稻子。”
周瑜笑出声，全身放松下来，不再端着架子：“仲翔叫我来，是品鉴茶汤？”
虞翻盯着茶具：“公瑾所虑，我知道。”
周瑜大悟：“仲翔善望气观天时，岂不是更懂正治田畴？”
虞翻终于也笑：“我这神神叨叨的名声引来的人，其一问我子嗣是否兴盛，其二问我家业是否发达，你是第一个问我田畴垄亩之事。”
周瑜接过茶杯，低声叹：“这才是一族根本，一地根本……一国根本。”
虞翻似乎在观察周瑜，周瑜微笑应对。虞翻表情怪异，赞叹，惋惜，偏偏周瑜就是不问。
“不问鬼神问苍生。好。主公的意思么？”
周瑜道：“当然。”
虞翻道：“天意，天意之属，我没什么好说的了。至于公瑾提到迎春杏花花期，自家父至我，数十年间，愈来愈晚。”他停一停，“很可能，会一直推迟下去。”
周瑜震惊，虞翻道：“王莽旧事，恐要重演。”
王莽末年，大旱大荒，人相食。
周瑜道：“章庙时派‘循吏’四处劝课农桑，王璟曾经着手在江东推行铁犁牛耕，我打算效法他。”
虞翻道：“公瑾想得长远。王璟‘铁犁牛耕’所推之地是庐江郡，公瑾想过为什么没有？”
周瑜一愣，汉廷全郡国设四十九铁所，南地只有两处：一是南阳郡宛县，属刘表；一是庐江郡皖县，属袁术。全都不在孙策治下。战事四起，精铁百炼钢都被用于造武器，江东根基太浅，武器农具，很难兼得。
周瑜道：“仲翔何不亲自面见主公，此番言谈必受主公重用。”
虞翻摇头：“不到时候。”
还有三年。
周瑜回到吴郡，孙策上来检查：“怎么样？这些促狭的惯会给人难堪。什么不同你相舞，给你小盘子小碗……”
周瑜一听，心里难过，估计是孙坚孙策刚起家时被人戏弄。孙策心大，不代表没心。顺着他的大族，比方吴郡，皆可被重用。忤逆他的，他自不必客气。孙策面目憔悴，四处巡查，接连几天没睡。周瑜还在想皖县铁所，看着孙策疲惫至极的笑脸，脱口道：“权儿想要五层楼船，说一定要叫‘长安’。”
孙策杀意凛凛的面部线条被笑意柔和，他眨眨眼，对周瑜笑道：“好，就叫长安，胜过洛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