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寄 29
29 一位故人
五一小长假前一天,李熏然把亮亮接回家里。凌远养李熏然养出心得,再养个亮亮自然有经验。亮亮白胖不少,长了个子,小脸蛋鼓起来,看着喜人。
凌远和李熏然五一长假能不能休纯看运气,所以没法出去旅游。亮亮正好喜欢呆在家里,哪里也不爱去。
五一节凌晨,凌院长被一通电话叫走了。
临走之前凌院长拍狮子卷:“我不啰嗦了,省得招你烦。该干什么知道吧。”
李熏然伸出手,举起来摇了摇。
凌远前脚刚关防盗门,李熏然后脚呼登坐起来,乐呵呵跳下床,去客卧把亮亮用毯子四下打包,火速运回主卧。亮亮迷迷糊糊看他:“叔叔……”
李熏然很兴奋:“明天我放假,咱家大院长上午肯定回不来,知道要干嘛么?”
亮亮悠悠叹气:“叔叔你要违反家法。”
李熏然还是兴奋:“明天咱俩赖床!我宣布,十点之前不起床,争取赖到十一点!”
李熏然把亮亮塞进被窝,自己甩了拖鞋爬上床:“我明天中午要出去撸串,你去不去?”
亮亮默默地看他:“院长不让你撸串。”
“咱不提他行吗?”
“哦。”
李熏然躺着,双手交叉搁肚子上,静止半天——一兴奋,反而睡不着了。
他侧脸看看一边的亮亮,亮亮像个大玩偶似的,也学他,仰面躺着,十指交叉搁在肚子上发傻。
“明儿你去不去兴趣班?”
“五一节放假。”
“那行,反正我起不来没法送你。”
“……唉。”
李熏然还是睡不着。亮亮一本正经:“最近我又看了一部纪录片,我觉得还成,叔叔你要不要也看看?”
“哦,讲什么的?”
“讲迪克西使团的。”
“……嗯。”
“日本一号作战之后,一九四四年八月份,美国官方在史迪威将军的促成下组建的一个访问团终于到达延安。‘迪克西’不是访问团的正式名称,只是一个外号。大概意思是用美国南北战争时混乱的南方暗指当时的‘赤化区’。这个访问团的领队是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中国通,美国大使馆武官包瑞德上校。这个访问团的飞机抵达延安降落时出了点故障,有惊无险。包瑞德跟去接机的周恩来开玩笑:‘伤人乎?不问马’。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亮亮嫩嫩的小嗓音模仿央视旁白深沉抽离的语调,还有点抑扬顿挫的气势。他记忆力惊人,看过的基本不会忘。亮亮讲着,突然听见李熏然悠长的呼吸声。
睡着了。
亮亮坐起来,给李熏然拉拉被子,拍拍他,一副老成的小模样:“哎呀,跟小孩子一样的。”
一九四四年,八月。
迪克西使团的军事观察员,政治观察员,一堆地道的美国人,终于踏上延安的土地。
“那里很穷。非常穷。毫不客气地说,我那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贫困的地方。”五十年代麦卡锡主义式的政治迫害风潮过去,美国终于能再次谈论共产主义或者别的什么主义的时候,当初的一个访问团成员回忆:“但每个人都很有精神。这很神奇,他们基本是吃不饱的。衣物破旧但干净整齐,每个人都神采奕奕。”
方孟韦跟着访问团下了飞机。包上校压根不用他翻译,他就默默跟着人群。来接机的是共产党的高层,方孟韦形容不出他来。想来,这样的人,也是不需要别人去形容他的。
方孟韦尽职尽责地担任翻译,眼线,立场坚定的军人,等等角色。延安接待美国使团尽心尽力,尽管物质匮乏,但宾主尽欢。
那人的风度令人折服。他和颜悦色地对待每个人,笑意春风化雨。包瑞德在私底下和人聊天时对那人评价非常高。“哪怕只是一个政治家的表演,也很够了。林肯也不会疾言厉色地对待别人。”
那人笑着劝方孟韦:“少校,你应该坚定你的政治信仰,但是……不必绷得这么紧。”
方孟韦紧张,做不出表情,只能点头。
美国使团当然有自己的见解。显而易见,国共都知道日本人滚蛋之后自己的敌人是谁,所以现阶段对付日本人全都不使劲儿了——这样于美国人不利。
政治学家们经济学家们军事学家们和中共的接触是愉快的。方孟韦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美国必须赢取对德国日本的胜利,暂时放下政治偏见没什么问题。访问使团甚至兴致勃勃地换上了中共的土布军装,打算拍一张集体照留纪念。
方孟韦拉住了包瑞德上校。
“上校先生,我提醒你,秋后算账不是只有中国人干的。”
包瑞德没听进去:“方,我的祖国不是你的祖国。”
那张美国人穿中共土布军装的照片应该名垂青史。它有点滑稽,又有点庄严,它忠实地记录了一段风云诡谲的国际历史,在几年之后,它成为了罪证。
访问团的访问是成功的。访问之后的余兴节目甚至有舞会。中共的高层没有一般人想象的始终绷紧斗争的神经。他们甚至可以称得上很有情趣,大多数留过洋,尤其是法国。有人还可以讲法语,和访问团里一个法裔成员聊得很愉快。
方孟韦就那么看着。
他不打算和这些人太亲近。
舞会继续中,演奏乐团据说是国军俘虏过来的。方孟韦不想谈这个,穿着美式军装,僵硬地坐着。
他旁边坐下一个人:“年轻人,不去跳舞?姑娘们都在看你,总不能让女士来邀请你吧。”
方孟韦转头看他。清癯的老先生,戴着眼镜,斯斯文文,上嘴唇留着一个日式的方块仁丹胡。他对着方孟韦笑笑:“我叫王学文。”
方孟韦当时并不了解他是谁,只能趄身:“王老先生。”
王学文很和蔼:“你为什么不跳舞?延安的姑娘不漂亮吗?”
方孟韦微微有点脸红,表情还是绷着:“并不是,我不怎么会。”
王学文摇头叹气:“我老头子倒是会跳,没有姑娘愿意跟我跳呢。”他打量方孟韦:“年轻英俊知慕少艾的年纪,不要这么死气沉沉。”
方孟韦动了动嘴唇。
“怎么了?还是你有心上人了?”
方孟韦沉默。
“哈哈,有心上人了。好,很好。”王学文跟着音乐节奏微微晃身子:“你这年纪正好,不要荒废,要谈恋爱。”
“……啊?”方孟韦一愣。
“爱情。”小老头很严肃一握拳:“叫人生叫人死,的爱情。你要是迎脸撞见了,就一把薅住,不要让爱情跑了。”
方孟韦终于绷不住了。这些人……和他想得不太一样。
“王老先生,你……让我想起一个故人。”特别是这个满嘴没溜的德行……
“哈巧了,你也让我想起一个故人,特别是你这个视我们如病毒誓要忠于自己信仰的神情。”
……那肯定不是一个人呐。
王学文摇头晃脑:“一九二七年在武汉的时候,也是你这样年轻英俊的小军官,恕我冒味,小少校今年多大?”
“……十九。”
“哟,那会儿他比你小呢,刚十六。大高个子,对着我虎着脸,还拿枪比划我。啧,兔崽子。”
方孟韦看着跳舞的人,随团的国军军官也下去跟着跳了。姑娘人数不多,有些人开玩笑似的,男的和男的跳。国共抱着跳舞,简直天下奇景。
“你说,这有什么区别。”王学文看着舞池里“和乐融融”叹气。
方孟韦心里警惕起来。他在三青团受训,早就知道共产党的套路。和人谈心,谈着谈着就绕进去了。所以他一直绷着,和共产党都不来往,一句话不说。
“无关主义。有关利益。”方孟韦很生硬。
王学文一愣,大笑起来,甚至压过了乐队,“嗷哈哈”的声音引得大家往方孟韦身边看,方孟韦绷着嘴,一路从脸红到脖子。
“您……别笑了。”
王学文咳嗽两声:“没有没有,当初那个小军官说过和你一模一样的话。”
方孟韦知道延安的生意盎然。只是不知道这生意能保持多久。
“有没有区别,等着看吧。”方孟韦笑一笑:“愿咱们谁都别让对方失望。”
凌远十一点回家,家里静悄悄的,客厅窗帘也没拉开,阳光进不来。凌远蹙着眉轻声道:“熏然?亮亮?”
主卧有动静。
凌远换了鞋子洗了手蹑手蹑脚走进屋——李熏然竟然还在睡,裹着被子一脸天真可爱。亮亮盘腿坐在他身边,在玩自己的小脚趾。抬头看见凌远,可怜兮兮道:“院长,饿。”
凌远刷拉拉开窗帘,李熏然蠕动一下,伸手挠挠脸,睁眼看见凌远穿着外套站着,吓精神了:“几点了?”
亮亮严肃:“十一点十二。”
凌远无奈地看着李熏然:“早饭不吃,不要胃了?”
李熏然揪着被子对着凌远使劲眨眼。
“不要卖萌。”
“院长,叔叔说带我去撸串。”
“啊啊啊你这个小叛徒!”
“都闭嘴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