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情寄 33

33   一包面包

 

崔中石应付了一众日本人,心里有些烦闷。所以孟韦说什么也不去横滨正金银行,他也没有催促。一通会开完,崔中石往窗外一看,白日已尽。

汇中饭店和正金银行离得不远,崔中石溜达着回去的。同行的重庆银行职员想去豫园吃小吃,军官们也想去,拉拉杂杂一堆人跑开,只剩崔中石。

崔中石只想回去躺着。

他回到汇中饭店,在大堂前台打电话,向谢培东汇报了这一趟目前的成果。这一趟预定是要七天,第一天打开了局面,往下会顺利很多。

最后谢培东问道:“孟韦呢?”

“孟韦……孟韦在外面……”崔中石往大门方向一瞄,正看见方孟韦往里走。大堂里人群乌泱乌泱,方孟韦穿过人群,仿佛云破月出。崔中石有点愣,谢培东在电话里很疑惑:“喂?”

“哦对不起,没事。孟韦很好。”

“嗯。”

方孟韦远远看见崔中石在打电话,就向他走来。崔中石挂了电话,对着方孟韦微笑:“孟韦。”

方孟韦愧疚:“对不起,崔叔。”

“上海好吗?”

方孟韦轻笑一声:“上海很好。”

崔中石看着方孟韦。方孟韦依旧是沉静的,可是一对眼睛很亮,仿佛被点燃,顾盼生辉。

“好……就好。”崔中石拍拍方孟韦的肩:“上海好,你也好。”

 

接下来几天,崔中石着实是忙。方孟韦不怎么出门,在汇中饭店也是闷着,绝对不参加任何日本人的聚会。一晚日本领事馆举办舞会,邀请重庆的人去。崔中石当然推脱不得,方孟韦不吭声。崔中石叹气:“孟韦,不想去就不去。”

 

方孟韦自己在上海的夜色里散步。

上海有个好处,不光是外侨富商买办的上海,还是底层穷人的上海。

方孟韦没穿军装,穿着一身白中山装,像一个家境优越准备出国的大学生。他漫无目的地闲逛,从外滩往西走。霓虹灯流光溢彩,映得夜色不纯粹。社交俱乐部大门里漏出欢快的乐曲,方孟韦站着听了一下,没有听出来是什么曲子。节奏很快,每个音符都不在琴弦上,是在弹簧上。一条街这样的俱乐部好几个,又嘈杂又热闹。

相邻街区的犄角旮旯里有乞丐。老的老小的小。大多数是北方逃难来的,没有体力,不识字。花花绿绿的霓虹灯扫来扫去,扫在他们身上。

方孟韦突然被撞了一下,他低头一看,是个小孩子。

非常脏。瘦瘦小小,惊恐地仰着头看方孟韦。几步之外拐角的地方有个干瘦的老太婆在翻饭店后面的垃圾桶,她脚边还有个更小的,一边啃自己的小手,一边抽泣。

方孟韦的白中山装上两只小黑手印。小孩子看见了,更加惊恐,连跑都忘记了,浑身僵硬地瞪着眼。方孟韦叹气,半蹲下看着他:“你怎么了?”

小孩子惊醒一样转身跑到老太婆身边。老太婆没有翻到能吃的,木然地看了他一眼,又看方孟韦一眼。

更小的那个含糊地哭道:“饿。”

方孟韦掏了一下外套,他出来带的钱不多。如果荣石在就好了。方孟韦心想,他在就有办法。

方孟韦走到街对面,找到一家还开门的面包店。他用所有的钱买了面包,抱在怀里一大纸包。面包店的人看他,问他能吃了么。

他笑笑。

等他抱着面包回去,那一家三口还在。方孟韦把面包递给大一点的孩子,大孩子转脸看老太婆。老太婆点点头,大孩子拿起一个塞给了小一点的孩子。

两个孩子狼吞虎咽。

老太婆抹了眼泪,很客气地跟方孟韦道谢。方孟韦轻声道:“您……为什么来上海?”

老太婆很平静:“因为花园口被掘了。一家就剩我一个老太婆。”

方孟韦心里一动,这两个孩子……

“我捡的。”老太婆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能活一天,算一天吧。”

方孟韦没说话。他默默地看着小孩子吃东西。他不能走,刚才他就发现附近有身强力壮的乞丐徘徊。

“没被鬼子杀掉。白狗子掘花园口,我一家死干净了。”老太婆似笑非笑看方孟韦:“当时鬼子还救灾呢。”

 

街对面的石库门房子忽而开门,鱼贯出来一串白俄女人,花枝招展香气四溢,高大又结实。她们大声地笑,大声地讲俄语。有名女子看见方孟韦,提着裙子跑过街,笑嘻嘻地用手去拉他。方孟韦吓一跳,连连向后躲。又过来几个,对着受惊一样的方孟韦又笑又闹。这些无根的白俄女人逃到上海,靠着出卖身体讨好男人养活自己和家人。大概是第一次见到方孟韦这样腼腆的青年,围着看稀奇,摸他的头发,拧他的脸,用高耸结实的胸脯撞他,看他慌慌张张的表情,在他身上报了仇一样畅快地大笑。

方孟韦又气又窘,他找不到那一家老小,大概是走了。乞丐有乞丐的生存法则,反正全中国的人也是得过且过活一天算一天。方孟韦突出香粉重围,一身狼狈。身后的女人高声用俄语奚落他,方孟韦落荒而逃。

 

其实方孟韦心里难过。

他可怜老太婆,可怜两个小孩子,甚至可怜那些白俄女人。

 

荣石回到别墅,进门皱眉:怎么这么香?

玄关扔着一身白中山装,看着像孟韦的。荣石把中山装上衣拎起来,借着门廊灯一看,好,花花绿绿胭脂口红的,成画布了。荣石没开客厅灯,借着月色上楼。卧室非常大,床头对着大落地窗,没有拉窗帘,月色淡淡地晕染着床上的人。

方孟韦洗了澡,裹着被子在睡觉。

他所有的钱都买了面包,没钱坐黄包车,自己走到法新界的。实在是太累。

“孟韦?”

方孟韦没应。

荣石叹气,捡起地毯上的浴衣,也去洗澡了。

 

他搞粗布并不顺利。棉花是战略物资,买多了让人起疑。现在粗布也很紧俏,不断有人刁难他。上海不比承德北平,不能算他地盘。他这几天疲于周旋,也的确累得要死。

回家来看见床上躺着个人,心里松快下来。

这算不算暖被窝的?

不对,应该叫“屋里的”或者“炕上的”。荣石胡思乱想,嘿嘿直笑。

 

方孟韦口渴,迷迷糊糊坐起来,摸了半天没摸到地毯上的浴衣,索性光着下楼去找水。荣石一边擦头一边走出浴室,正撞上赤条条的孟韦。他吓一跳,方孟韦也吓一跳,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半天。

方孟韦抽了一下鼻子。

荣石火速去翻出自己的晨衣把方孟韦包住:“你……想感冒?”

方孟韦喝了水:“你明天有空,帮我把中山装送洗,然后……去汇中饭店帮我拿外套好不好?”

荣石嗯了一声:“你怎么来的?”

“走着来的。”

方孟韦放下玻璃杯。荣石开了餐厅灯,方孟韦在雪白的电灯光里眯着眼看他。他一脸疲惫无奈,眼下两块黑。

“如果只是纯棉线的粗布,我能帮你。”

荣石吓一跳:“什么?”

“我说如果你只要纯棉线的粗布,我能帮你。我们这次来上海还有采购的任务。”

荣石当然知道“采购”里能做的勾当,他愣愣看屋顶道:“不用在账上做手脚我有钱,只缺个名义……”

方孟韦很平静:“那就更好办,我也不想崔叔为难。我不知道你要‘纯棉线’的粗布干什么,也不想知道。我就只是——想帮你。”他冷笑:“反正国府里大概也不缺我一个干私活的,好歹我还不搂钱呢。采购,这次采购够热闹了。”

荣石伸开手臂,搂住他:“孟韦,谢谢。”

 

发射药。枪械炮弹不仅需要火药,也需要发射药。发射药通常用棉花,但现在棉花是战略物资根本搞不到。所以有些时候可以……用粗布代替。

 

“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我能帮你。”方孟韦在荣石耳边轻声道:“我要帮的只是你而已,懂不懂?”

“懂。”荣石用他绒质的嗓音舔舐方孟韦的鼓膜:“孟韦帮荣石。荣石欠孟韦个人情。仅此而已。”

2016-04-20 评论-206 热度-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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