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地平线下 32

32

 

接下来一段时间,明堂天天叫明诚出来吃饭。去的都是高级餐厅,俩中国人坐那儿特别扎眼。明诚苦吃,明堂蹙眉:“慢点。”大概觉得这一句太像命令,补充:“对消化不好。”

明诚笑眯眯:“嗯。”

一开始觉得不吃明堂白不吃,但明堂真的天天都点好菜,明诚自己心里又过意不去。他勉强吃了个八成饱,慢条斯理切第二块牛排:“嘿嘿,这两天多谢明堂哥了,正经开荤呢。”

明堂板着脸:“你哥说你猴精猴精的,我一看,真瘦成猴了!”

明诚腼腆:“东西没少吃,不知道为啥就是不长肉。”

明堂严肃:“你账上我给你打了钱。不要这么抠。虽然全世界都艰难,该活着还得活着,还要活得好。”

明诚一嘴东西不好开口,只好睁着圆眼睛特别震惊地看着明堂。明堂会意:“你哥告诉我你的账号。”他冷笑,“你哥为了你真是算到家了。”

明诚飞快地吞咽,他很感动地看着明堂:“不,最该感谢的是明堂哥。您是我大哥的哥哥,我们这一辈儿里的兄长,我姐经常说有您在苏州明家就在。您不知道,我心里一直没着落,空空荡荡。前几天从警察局出来,一看见您等我,我心里立刻就踏实了……”

明诚眼圈要红,明堂就怕这个:“行了行了,你们一个一个不省心,我不照顾你们谁照顾你们。快吃。你嫂子天天在家减肥减不下去,你胡吃海塞就是不长肉,这世界。”

明诚小心翼翼:“家里还好吗?嫂子和明盛好吗?”

明堂老婆娘家也是巨贾,生得美,骨子中有市井里最亲切的泼辣和能干。脾气跟温婉柔顺不沾边,明家的小辈儿却都很喜欢她。跟明堂是包办婚姻,两口子波澜壮阔的爱情赶得上一出欢喜姻缘的电影。现在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叫明盛,夫妻俩想再奋斗一个,一直没动静。

“都挺好。国内就那样,你也知道。你姐和明台也挺好,明台成绩不错,很能欺负明盛。”

明诚嘿嘿笑:“明台有点顽皮。”

“我看出来了,明盛就是个面瓜,同我与他妈的性子一点不像,拐弯像他外婆了。不求他有什么大出息,四平八稳活一辈子就算了。明台是真行,自己闯祸自己收拾,一人做事一人当。明盛以后说不定还要指望明台。”

明诚乐:“明盛斯文,又能读书,以后肯定是个文状元。我姐天天盼着明家能出个真正的学者,这一点真要看明盛的了。”

明堂哼一声,面上浮起一丝自得。

“那……我哥呢?”明诚用圆眼睛看明堂:“他……在上海么?”

明堂叹气:“不是不告诉你,是我也不晓得。他回国根本没回上海,也没告诉你姐。通知我是因为知道我有赴欧计划,提前拜托我来看看你。你哥这个人……从小主意大,满脑子不知道想什么。你别不信,我看见明台就想起他小时候来。这下好,明台也开始了,天天神神叨叨,满嘴主义理想。你姐把你哥书房的锁换了三回,不管用,照样撬锁进去看。”

幸亏《金瓶梅》被我背到法国来。明诚咳嗽一声:“家里人好,就好,明堂哥你来法国是为了香水生意吗?”

明堂突然问:“你什么专业?”

明诚一愣:“土木工程。”

明堂点头:“好专业。你可以修习一点化学,帮我调配香水。我雇用你,不必去卖假画了。”

明诚羞涩:“就别提卖假画这事儿了。我没坑人,卖的时候都只说是高仿的。”

明堂笑一声:“我那个百货公司的经理要有你一半本事,我也省心了。你……好好念书,开阔眼界是对的。我们……明家的孩子,不必如此折腾自己,学成回国就来公司帮忙吧。”

明诚垂下眼睛,这一回,真感动了。

 

与明堂分别,明诚双手插着裤兜在街上溜达消食。一阵风吹过,有枯黄的叶子飘落。又到秋天。法国的秋是天高云淡下淡淡的蓝色和落叶的金色,严冬来临前盛大辉煌的告别演出。

这样欢快哀伤。明诚站在街边,神情忧郁。

这一夏天,又他妈长了。

明诚的身高保持着均匀的增长速度。他基础不好,起点太低,幼时营养不良严重比同龄孩子矮小非常多,一直恐慌自己长不高。十四岁之后开始抽条,就……停不下来。

所有衣服只能穿一个季节。明楼的旧校服,和当初买的棕色格子外套,早就不能穿。他的肩膀终于张开,不是以前瑟缩的夹肩,有了平直英挺的线条。明楼告诉过他衣服必须合身,否则不要穿出门。可置办衣物都是钱。

突破一百八十一厘米,差不多了。明诚心想,停吧,长高一厘米的成本太大了。

 

正想着,突然有人跟明诚打招呼:“明诚,很久不见。”

明诚听声音耳熟,转脸一看,吓一跳。

谭溯嬴。

自打来了法国,差点忘了他。一开始是大哥和他联系,节日生日问候送礼的。后来大哥不再提他,只说避免尴尬,明诚没多问。

和明楼几乎一模一样的身形烧灼明诚的神经。他捏捏鼻梁:“大表哥。”

谭溯嬴点头微笑:“遇到了,我请你喝东西。”

今天是什么日子。不喝白不喝。明诚点头:“谢谢大表哥。”

 

明楼被叫去戴笠办公室,出来之后神情自若。王同学眼神火热上下扫描他,失望发现明小开全须全尾什么都没少。

除了王同学讨厌明楼,其他人对明楼的观感还是不错的。明楼新得个外号叫“明圣人”,平时修身养德,马上就要得道了。看他文质彬彬的样子,搏击格斗居然不弱。真战场上下来的老兵在他手底下都占不到便宜,因此都很服气。

军官们自己分阵营,黄埔系看不起杂牌军,两大阵营天天斗。杂牌军主力的王同学战斗力非常高,时时刻刻斗志昂扬,坚决贯彻士可杀不可辱这一原则。

明楼是真的觉得这两帮人有病。

知识分子们也抱团,没办法,古来武夫和文人就水火不容,这一点历史更悠久。明楼第一次在格斗课上露了一手,被教官大为赞赏,其他非军营出身的学员们就往明楼身边凑,起码混个安心。

晚上同寝的人睡不着,朦朦胧胧聊训练班毕业之后干什么。明楼旁边的人怅然:“当政工辅导员,要想混到团一级以上非黄埔系不能。也怪不得黄埔系谁都看不起,你知道现在嫡系军队里高层政工主管都只要黄埔前六期吧。”

“想那么远干什么。戴老板让干嘛干嘛,咱想太多也没用。”

“明圣人你有过打算么。”

明楼闭着眼:“政工文职不敢想。”

“我觉得你可以,你文化课成绩那么好。”

训练班的文化课是从中央政治学校抽调教授过来讲,《三民主义连环性》,《三民主义理论及其体系》,《政纲政策》,《主权宪法》这些政治类,还有《哲学》,《经济学》,《会计学》,《工厂管理》这样的经济类,以及捎带的数学历史外语类。明圣人政治理论一套一套,敞开了发挥教授都不一定讲过他。经济是本专业,数学历史外语都是基础底子。令很多人惊奇的是王同学成绩也不差,算得上很好。大家还以为他不识字呢。

王同学的好勇斗狠体现在各个方面。打架玩命,念书更是玩命。

聊着聊着聊到情人。老家有个美丽温柔的姑娘,自己不得不辞别她来参军——反正大家都深受西班牙古典骑士小说的毒害,没有也要编一个在遥远的远方求而不得的人。

“明圣人你有没有啊?”

 

有。

不大温柔。

也不是姑娘。

不能求。

 

“家里给定亲了。也就不想那没用的了。”

 

谭溯嬴和明诚坐咖啡厅露天座,明诚尴尬:“一直没联系您,是觉得不好意思麻烦您……”

谭溯嬴微笑:“我理解。你大哥的意思是,避免打扰我,避免尴尬。因为,我结婚了。”

明诚震惊:“啊?”

谭溯嬴晃晃手指,无名指戴着戒指:“结婚了。去年的事。”

明诚愣愣地瞪谭溯嬴。谭溯嬴看一眼自己的戒指,商行里买的流行款,平淡无奇。

“中国人,也是上海的,前年来法国留学,她很热情地追求我,我觉得她条件不错。家里同意,就结婚了。”

就结婚了?明诚一直以为结婚是件大事,没有这么轻描淡写。谭溯嬴讲了一件事,他结婚了,然后平静地喝咖啡。

明诚忍住心里转来转去几乎冲出来的话。

 

那我姐呢?

 

吃了一顿饭,喝了一杯咖啡,一天过去。明诚回到住处,开门倒床上。暮色四合,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放在自己胸口,看怀表跟着自己的心跳颤动,几乎能听见怀表毫不留情剪切时间的声音。一秒一秒,就过去了。

经不起等。

什么都经不起等。

等得久了,心就冷了。


2016-10-04 评论-326 热度-2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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