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地平线下 40

40

 

新年明楼和王天风谁都没心思过。

明楼忙着到处拜访亲友,到里昂看望古兰教授,哄一哄古兰教授圈子里的老头们。哄好了返回巴黎,拜会欧内斯特和阿尔贝·阿夫塔利昂教授,并递上自己写的几篇经济论文。欧内斯特看见明楼非常高兴,热力邀请他到索邦大学来共事,并且帮明楼找到了住处。王天风不知道住哪儿,三天两头往明楼家跑,理由很理直气壮:你家敞亮。

 

明楼坐在写字台前写东西,王天风翘着腿坐他身后沙发上翻报纸,有意无意道:“过年你都不去看你兄弟。”

明楼硬着嗓音:“没什么好看的。”

王天风笑一声:“你们兄弟感情不好啊。”

明楼接着写:“你天天粘着你弟弟么。都是成年男人。”

王天风很无所谓:“我哪儿知道我没家人。”他站起来,走到明楼身后,弯下腰,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才发现,干我们这一行,孤家寡人是个优势。”

明楼心一沉,面无表情:“哦。”

王天风嘎嘎笑起来:“你怎么就是不生气呢。”

这一路坐船过来,明楼时有和他争论,乃至争吵,可不是“生气”,明楼的心混着钢筋水门汀,坚固不可摧,他对什么都不走心。

王天风直起腰:“今天吃什么?”

明楼阴着脸:“你要在我这儿吃,就只有沙拉,还要麻烦你去买法棍。”

王天风嗤之以鼻:“小气。”

明楼不看他。

一月底,法国成日阴着天,没有新的一年的喜庆。要下雪不下雪,酝酿情绪。屋子里温度非常低,明楼想大概王天风家漏风,冻得他待不住。

王天风溜达几圈:“寇荣那孙子到法国来了。你知道吧。这要是在国内就简单了,随手收拾掉的东西。”

明楼瞥他一眼:“别轻举妄动,别把法国人想成傻子。除非你想被遣返回国。”

王天风在国内野惯了,到法国束手束脚心里憋屈。他乐呵呵地想了一会儿,神秘兮兮道:“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他去自己大衣那里翻了半天,拿出一只大信封,掏出来,是一张极薄的地图。王天风一抖,巴黎街区在明楼眼前徐徐展开——红色的,密密麻麻的小点,在巴黎的大街小巷如溪流汇河。

“这是什么。”

王天风得意:“这是青瓷。”

明楼没反应。

“沈阳交通站被破获,共党吓草鸡了。被迫无奈启用一个新人,最近这个‘青瓷’活动得比‘烟缸’频繁。到底是新人,被自己的‘组织’当炮灰了都不知道,指不定怎么高兴呢。”

明楼准备转身接着写,王天风舔舔自己的牙:“青瓷行事越来越老练,虽然也沾了在法国我们行动不便的光。但是我觉得我在见证一个优秀特工的成长——是不是很有意思?捉住她我要问问她,当地下党是不是又刺激又好玩?哦顺便说一句,我觉得这是个活泼可爱的姑娘。啊我好期待。”

明楼彻底不打算理他。

“你弟弟有个女朋友叫苏珊。”

明楼猛地站起伸手揪住王天风领子一气呵成两步把他顶到墙上,微微眯起眼睛看王天风,王天风观察着他脸上的肌肉因为盛怒而微微颤动。

“啊……你生气了。”王天风大笑,“终于生气了啊。”

明楼仿佛马上爆发的火山,却慢慢地,慢慢地笑了:“我提醒过你,我弟弟是个学生,不要去打扰他。”

王天风也笑:“你猜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对你弟弟感兴趣。”

明楼和颜悦色地逼近他,手绞着他的领子越来越紧,笑意越来越浓。

明圣人一笑,阎王到。

王天风破口狂笑:“操你大爷的,你竟然真动杀意了。你刚刚是真想杀我。明圣人,你不是八面大风吹不动么?这就被一屁打过江来了!哎呦他娘的吓死我了,来来来,杀,杀了我戴老板的人追杀你到天涯海角。别忘了咱俩是……生,死,搭,档!”

“戴老板是不相信我,派你试探我。试探几个月了,试出结果了?”

王天风也很和蔼,拍拍明楼:“相信我,你有软肋就好,每个人都有软肋,没有软肋的不是人,是……鬼。”他用气音凑到明楼耳边,“内鬼。”

 

明诚档案怕是早被特务处翻烂了。孤儿,没爹没妈,被明楼抱回家,不清不楚住下,说是明楼领养的又不是。以前似乎有个养母,失踪了。成绩很好,某些地方可以说很惊人。学习能力非常强悍。王天风曾经说,把他招来,说不定比他哥听话。

 

王天风在侦查巴黎中共地下中转站,这个中转站月初刚送走一个人。他对信息管控严格,明楼并不能知道全部,只能按兵不动。他无法分辨目前是不是王天风逼迫他跟组织联系扯出烟缸,唯有以不变应万变。

王天风特别热情:“看过《水浒》没?落草为寇,要干嘛来着?”

明楼攥紧钢笔。

“投名状。”王天风嘎嘎笑。

 

明诚越来越出色,他几乎没有接受过系统特工训练,但他的应变力和敏锐度寻常人不能及。有人天生就适合当特工,他们的坚韧与耐力异乎寻常,不可想象。

明诚问过为什么他代号是青瓷。组里其他人都起得挺随意,他的代号显然是贵婉斟酌过的。当初上报时,她踟蹰很久。

贵婉温和地看着他。带着少年锐气的青年,目光清澈坚定,一往无前。

“明诚同志,你听着,这些话你一定要记好,记到心里。‘瓷’可深埋地底几千年而不稍损气度,重见天日之时光华不减。我们注定要深埋,潜伏,不见天光,我希望你能保持你的心,安神定志,哪怕没入黑暗与死亡,终不可夺。”

她拥抱明诚,像姐姐深爱着弟弟那样捏他的脸:“是的,我的确有私心。我希望你是青瓷,你能守得云开日出,但见雨过天青……千峰翠色来。”

明诚心里一疼。贵婉怕是有预感,根据她的经验地下中转站危矣。

“我以为,青瓷的意思是,哪怕碎了,也是锋利的凶器。”

贵婉怒道:“胡说!听着,哪怕我们都不在了,你要坚持下去。这是我给你的任务。记住了么?从今天开始,你进入冬眠,不要再行动。”

明诚蠕动一下嘴,最后挺胸抬头:“是,保证完成任务。”

 

王天风愉快:“快点,要去拜访你弟弟,你磨叽什么?”

明楼绷着嘴。

王天风笑嘻嘻:“我突然发现一个好玩的事情,想要杀你太容易了,我给我自己一枪,你就完了。”

明楼挺直肩背往前走。

王天风雀跃:“你猜我敢不敢?”

明楼在衣兜里攥着拳,手心冒汗,他真想杀了他。

 

绝不可暴露。

这五个字像魔咒勒住他的心。明楼,地下党最后的几张王牌之一。不到启用的时候,绝对不能暴露,更不能死。

 

艰难地走到明诚家楼下,明楼抬头看,楼上柔和的黄色灯光洋溢着暖意,那是一个永恒温柔的巢,平静温馨。他自己不要,他……不能要。

王天风根本知道明诚住哪儿,他径自上楼,敲门。门里面有人应:“来啦。谁呀?”

这一声,扎明楼一下。

明诚打开门,看到王天风愣了,还有站在他身后的明楼。一瞬间他恭敬道:“先生,您来了。”

王天风往门里走:“叫‘先生’啊?你们兄弟感情真生分啊?”

明楼闭着眼吐口气,不敢看明诚,垂着眼跟着王天风往里走,声音硬邦邦道:“这位是王天风,我的……同事。”

王天风坐在沙发上:“客气客气。我要红茶。”

明诚笑道:“好的,这就来。”

王天风大模大样翘着腿,四处观察。这是一个普通学生的公寓。又不普通,因为太整洁,都是书,各种各样的书。

“赫,真是读书人。”王天风扫了一圈:“全是书。”

明楼淡淡道:“我们家的孩子,都会读书。”

明诚用托盘端着两杯红茶,轻轻摆好:“两位先生,请。”

明楼表情平静。

王天风用手指顶着太阳穴,一直那样似笑非笑盯着明诚,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明诚大大方方,没有反应。王天风看了一会儿,开口:“一般人被我这么盯,要么生气要么害怕。你是第一个什么反应都没有的人。”

明诚含笑:“我不能丢明家的体面。”

王天风接:“对么,家生子。”

明诚舍不得生煤油汀,屋里比外面冷。明楼和王天风进屋都没脱大衣,他伸手从怀里拿出眼镜盒,打开,戴上眼镜。

王天风在不断地进攻,激怒他,也许也有明诚。人盛怒之下几乎没有理智,王天风最擅抓住时机。

明诚没上当:“是呀。”

兄弟俩都不生气,王天风觉得没意思,看到半幅油画:“呦,小明诚画画呢。”

明诚腼腆:“画得不好。”

王天风点头:“我更喜欢壁画。盛大,华丽,永恒的奢侈。”

明楼冷笑:“俗人。”

王天风微笑:“是的,我是俗人,喜欢一切奢华,比如说……这香味儿。”他陶醉地一嗅,“嗯,香。”

明诚还是笑:“明堂哥要求我学化学,帮他配香水。所以我一直在花店花圃工作,昨天试着蒸馏花瓣,今天还有香气。”

王天风点头:“化学啊,我知道点。如今香水公司个顶个说自己‘纯天然’,屁话,熬煮花瓣汤能放个几天。不过是从煤焦油中提炼大量芳香族化合物罢了。其实万变不离其宗,煤焦油里还有燃料,阿司匹林,糖精……TNT。”

他说TNT的时候,微微歪头,他面前架起准星,瞄准明诚。

明楼突然略带呵斥:“明堂叫你学什么,你就学什么,下次叫他给你交学费。”

明诚对王天风笑:“王先生博学。”然后对着明楼略带愧疚,“我在勤工俭学,能赚不少。”

王天风站起,拿起一瓶香水,凑近,非常不雅地嗅了嗅。

明诚站着:“我新配的香水。王先生既然赏脸,就送给王先生了。”

王天风把香水往怀里揣:“好好好,我就喜欢茶花味。叫什么名字?”

明诚面无表情:“比翼双飞。”

明楼用手指一顶眼镜。

“呦,谈恋爱呢。追姑娘要使劲,追上没?”

明诚脸色发粉:“快了,不过……这是专为新婚夫妇定制的。我也……总有一天能用上吧。”

明楼喝了一口红茶。

“不要耽误学业。”

明诚朗声应道:“好的,先生。”他一直站着,笑道,“我做饭吧,先生应该也想我的手艺了。”

明楼突然想起那杯凉水,隐隐胃痛。王天风爽朗:“好,多谢小明诚。”

明诚去做饭,王天风玩味地看着他的背影,转脸笑道:“烟缸的味道。”

明楼蹙眉:“什么?”

王天风笑意深深:“烟缸的味道……那么馥郁而馨香。”

“我们家的孩子,不涉足政治。”

 

王天风慢条斯理拿出香水瓶,往空中一喷。“比翼双飞”的香气四散弥漫,劈头盖脸,泰山压顶。

2016-10-14 评论-298 热度-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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