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情寄 19

19   一个名字

 

荣石在北平躺着养伤。

日本人找他,他就躺着装死。他有点感激刺杀他的人士,正好有理由躲了东光剂的问题。承德再派人也来不及,方教授都回重庆了。

索杰进来:“东家,王副会长拍电报来了。”

荣石随手翻几张上海来的报纸:“他扯什么犊子了。”

“就是平常的慰问,问您的伤势。”

 

王景川比荣石大了两轮,可是只能屈居二线,非常不忿。当个副会长就罢了,荣老土匪活着的时候没人拿王副会长当块咸菜,荣老土匪蹬腿,荣小土匪上来,竟然还是拿他当一缕清风。日本人里有几个中国通,很乐意在荣石和王景川之间造一个小型的“南汪北王”,汪精卫和王克敏旷日持久地争日本人的宠,给日本人提供多少制衡的便利。

王景川恨不得荣石死了。

荣石这次来北平,他在家里摔了所有能摔的。突然听说荣石在北平遇刺,又庆幸自己没来。

 

“王景川这老胖子,害怕日本人让他接替我。”荣石靠在床头,他脸上没有血色,索杰看着,这肤色倒真有点小方先生的意思了。索杰对小方先生印象深刻,感觉他是一件精致的瓷器,薄而脆,摔破了就是一地利刃,割肉剜骨。

荣石哗啦哗啦翻报纸,有个版面上赫然几个大字:“汪主席的和平大业是唯一赢得这场战争的法宝”。

荣石一乐:“比我都会放屁,崩出花儿了。”

一提汪精卫,马上联想王克敏:“你知不知道王克敏随身穿尿兜子。”

索杰无言地看着荣石。

“这老乌龟玩女人玩得脱阳了,还管不住尿,一近身那个味儿啊。”

索杰叹气:“小方先生最近一直没信儿。”

荣石眉毛一竖:“用得着你提醒我?”

“东家,你心情不好我理解。所以我查了查小方先生近况……小方先生参军了,不过不是作战部队,在昆明的知识青年新兵营当营长,主要负责扫跑道赶鸟看仓库。”

荣石骤然大笑,吓索杰一跳。这一笑剧烈地牵扯了伤口,荣石捂着腰说不出话来。

索杰手忙脚乱去叫医生,荣石喷他:“滚回来!叫个屁的医生,你再把那个老头子招来!”

老头子是指荣石的主治医师,姓李,索杰活了这么多年所见能把荣石熊得瞠目结舌第一人。李老头非常冷静地指出荣石应该感谢苍天没收走他的腰子,要知道子弹打中人体可不是一个小金属球打过去而已。除了子弹本身旋转搅出巨大创伤空腔,子弹击中人体一瞬间产生的压力会使内脏爆裂。荣石一个肾差点没保住。

 

“肾,肾你知道吧?俗称腰子,男人没腰子那叫男人吗?”李老头从眼镜片上方看荣石,拖着正宗皇城根儿口音嘲讽:“我以前还收治过一个病人,腰上中一枪,鸡巴爆了。”

 

荣石倒在床上捯过气儿来:“消停儿的!滚回来!”

索杰走回床边,垂着手。荣石长吐一口气:“行了,再跟我说说他的事儿。他在昆明扫跑道呢?”

索杰绷着脸:“我能查到的就这样。”

“小样儿,瞪俩大眼珠子参军去了。他穿军装什么样儿?一身德式小夹领老棉袄?”

“不清楚。”

“山炮,不难为你了。”

荣石翻个身,想象方孟韦拉拉着个小脸儿穿着“国军蓝”老棉袄,两只手往袖子里一揣,嘴里秃噜秃噜冒英语。

他又乐又疼。

 

学生营里闹分裂。

女学生果断倒向方营长。不管方营长多呆多笨多不解风情天天虎着脸,只要他穿着一身制服戴着白手套出现,就什么都能原谅,甚至愿意被他杀掉。男学生更恶心方营长,端着架子不过是个初中生,倒来对着燕京清华的学生颐指气使。因此给他起了个蔑称,就叫“初中生”。“初中生”又发神经了,“初中生”昨天晚上差点打死人了,“初中生”满嘴军规吹毛求疵是不是心理有病啊。

方营长八面风吹不动。

他每日去通讯部报道,查一个叫“方孟敖”的人。方孟敖所属部队美第十四航空队现在在河南和日军激战,即便是战死的空军阵亡名单也不会那么快传到后方。

方营长默默地来,再默默地离开。

 

方孟韦傍晚的时候,趁着夕阳光线写日记。他握着钢笔,想不起来写什么。写中国人杀飞行员还是中国人偷燃油?

他无意识地写了两个字,写完自己都吓一跳。一整页的空白,正中央一笔一划地写着:荣石。

方孟韦又写了两个荣石,心里竟然敞亮很多。他更换字体,再接着写荣石,还有用英文拼荣石的姓名。方孟韦密密麻麻写满了好几页纸。

荣石。

荣石。

他似乎听见荣石那肆无忌惮的大笑声,一扯一长串,直抒胸臆。

 

民国三十三年五月二十一,这一天,只有荣石。

 

凌远周六值夜班,周日早上一进家门,看见亮亮站在厨房里抱着李熏然的大腿。李熏然系着围裙,两手面,右手还握着笊篱。他听见声音,回头一看——脸上白花花一片:“啊老凌,你回来了。”

凌远看着李熏然,李熏然立即举着笊篱投降:“我没动煤气!也没开火!亮亮说想吃手擀面,我用电饭锅下的!”

凌远想笑:“知道系个围裙,不错。手擀面?你擀的?”

李熏然用满是面的手耙耙头发,不好意思:“我自己和面擀的。我觉得还行。”

亮亮依旧抱着李熏然的腿,一脸的面。这俩人估计是玩儿了半天。李熏然跟凌远保证过,自己决不擅动煤气。不得已,只好用电饭锅下面条。

厨房里还算整齐,李熏然擀完面条切好之后收拾了一下。凌远换衣服洗手,坐在饭桌前,等着李熏然高高兴兴端着电饭锅内胆出来:“来来来,我自己做的面条,你别客气,多提意见!”

我傻了才会真“提意见”。

凌远做了半天心理建设,决心无论什么奇葩味道一定要夸出花儿来。他尝了一口……还挺好吃。

面和地软硬适中,切地宽窄适宜,汤汁……汤汁是两包冲泡紫菜。亮亮在一边用自己的小碗呼噜呼噜吸面条,吃得蛮高兴。

“你第一次做饭?”

李熏然给凌远添汤汁:“第一次做。没想到我是个面条天才吧。”

李熏然给凌远盛第二碗的时候,手机响了。他放下碗小跑去接,一阵寒暄:“哦哦是你,很久没见了。嗯嗯嗯谢谢,谢谢。竟然托到你那里去了!啊哈哈!你真找到了?啊改天请你吃饭!你在哪儿找到的?……嗯他叫什么?方,孟韦。哪两个字……哦哦。曾在昆明机场服役。哎哟是个少校呢。行,谢了啊。”

凌远端着碗过来:“有眉目了?”

李熏然不好意思:“我有同学在国家档案馆工作,他一直帮我留心着,今天突然真看到了!他说他第一眼看见那人的黑白证件照,还以为是看见我,寒毛都立起来了。”

“那人到底是谁?”

“资料不很全,解放的时候国民党烧了很多文件,又带跑很多,目前能找到的是他叫方孟韦,出生在一九二五年,曾经在云南昆明机场服役,时任营长,是个少校。”

凌远抽了一张纸巾给亮亮,让他擦擦脸:“还真有。方,方什么?”

“方孟韦。”

“念快了真像方美。”

“滚。”

2016-03-29 评论-342 热度-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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