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情寄 49

49   一则短讯

 

东北流亡学生大多数栖身于东岳庙。

就是朝阳门外的那座庙。

 

方孟韦奉命去清查东北学生人数。单副局长的意思是,多带点人。方孟韦只带了需要范围之内的人手,甚至没有带枪。

单副局长啧啧称赞:“方副局长真是英勇,这样就敢去东岳庙?”

方副局长看他一眼:“东岳庙又不是龙潭虎穴。”

单副局长大笑:“差别在哪儿?那帮学生恨死咱们这身皮了。上次在许惠东门口打死那么些,这帮人可是记了国府一笔。你说你是不是国府的‘走狗’?”

方副局长心平气和:“单副局长慎言。”

单副局长眯着眼笑,看方副局长上吉普车,领着一队警察跑步出警局大院。笑着笑着,他舔舔自己的牙,自言自语:“哎呀,想起我年轻的时候来了。”

 

东岳庙更破败了。苟延残喘地伏在地上,摇摇欲坠地塌成一堆。外围依旧是迷宫一样破破烂烂没有章法的自建的小巷,偶尔有被泼一身脏水的危险。原本的居民看见成队的警察全都躲了起来,有一个光着上半身的“膀爷”大概宿醉未醒,晃晃悠悠从“峰峦叠嶂”的晾衣杆后面走出来,一面用力拍着肚皮,发出脆亮的声响,一面含混不清地哼京戏。哼着哼着,他顿了顿,似乎看见了警察,似乎又没看见,依旧镇定自若,趿着破木板做的拖鞋,走几步一拐弯,便不见了踪影。

所有警察面面相觑,这个光怪陆离的地方让他们有些恍惚。暑气蒸腾着腐朽的臭气,经年累月熏陶的臭气沉淀在泥土和精神里,所以连泥土和精神都跟着腐烂。

所以东岳庙也在慢慢地死亡。

 

方孟韦抬腿走进去。警察们跟着他,左拐右拐,不知道走到哪里。方副局长不像平时会涉足这里的样子,可是他很熟悉。

他来过?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穿过贫民区,这里还不是东北学生住的地方。幽暗肮脏的环境让警察们精神紧张,所有人都攥着警棍。

东北学生大多数寄居在东岳庙的正殿——正殿被砸得彻底。

流亡学生们的愤怒无处发泄。正殿的院子里的梁柱檩枋,金龙彩画,月台香炉——能拆的拆掉卖了,不能卖的全被砸毁。满院子里都是人,流亡千里从东北跑到北平,饥饿与困顿追着他们一起来了北平。这褴褛的光景,比外面贫民区里的人还糟糕。

有人喊了一句:“警察来了!”

瑟缩在地上的人一阵蠕动,全都站起来,无神地看着方孟韦。没有力气愤怒,也没力气恐惧,什么也没有的眼神扎了方孟韦一下。方孟韦轻声安抚道:“我们……来统计人数。”

“统计人数,然后发粮吗?”

方孟韦难堪道:“我……不知道。”

“那么你统计人数做什么呢?今天有饿死的,明天有饿死的,你统计不‘精确’的。”

饿死,实在是件稀松平常的事,大家也都觉得稀松平常,很平静地看着方孟韦。

方孟韦长叹一声。

 

除了正殿,院子,两边的祠,都挤满了人。正殿里雕像上的包金全都不知道被谁剥了。方孟韦恍惚听见当年荣石在他耳边笑道:这些雕像上有包金,要不是日本人震着不让动,外面那些人能把所有东西都搬空,管你是不是东岳大帝。

干巴瘦拼尽全力啃一个窝头的老庙祝不见了。方孟韦不去想他的下场。东岳大帝的像被砸得七零八落,露出泥塑的断层。荣石向他下跪,叩首,一板一眼举行仪式似的求签。方孟韦就站在一边看着,看着这个男人说着不信,却虔诚无比。

墙外面地狱主题的那些永恒凄惨嚎叫着的泥塑全都活了过来。它们涌进大殿,围住方孟韦,用空洞的眼对着他,用哀嚎的嘴问他:什么时候发粮?什么时候发粮?

什么时候发粮?

 

方孟韦眼前发花。


东岳庙庑殿顶上琉璃瓦的光无限破落下去,像是将死之人眼角浑浊的泪,渐渐干了,也就没有了。

 

傅冬菊是傅作义的大女儿,性格长相,无一不像他。北平人虽然戏称她“大小姐”,但其实真的见过她的人并不多。她从小长于西南,国府还都之后一直在天津《大公报》工作。这次回北平,也是被傅作义低调地接回来,并没有张扬。

傅作义司令部门口站岗的哨兵拿着傅冬菊的记者证,反复看。这是大小姐?长得是很像傅司令。看这方下巴。但万一不是呢?还有她身边跟着的是谁啊?这老大个子还驼背,大热天戴个英式礼帽,脸上一副酒瓶底都盖了长相了。

“这位是……”

傅冬菊终于露出一点不耐烦的神情:“没看这么老大个箱子么?你让我自己拎过来啊?”

大个子的确拎着个箱子,哨兵又盯着箱子看。傅冬菊眉毛一竖,一把夺过箱子,刷拉打开:“赶紧检查赶紧看,啰嗦完了我要采访老头子!”

箱子里是一些稿纸,文具。傅冬菊一耍大小姐威风,哨兵反而踏实了:“您好,请等通报。”

 

傅作义穿着普通士兵的夏季军装。土黑蓝色,没有形状,裹在身上。他没有换美式军装,好像也不屑于穿,在一群假美国人里简直特立独行。

傅冬菊关上他办公室的门,转过身,轻声道:“爸爸。”

傅作义没作声,伏案疾书。

傅冬菊并不着急,站在门口看着老父。今年一月份傅作义经营多年的嫡系35军被共军打得几乎全军覆没,傅作义差点背过去。能攻善守的名将老了……傅冬菊眼睛一酸,看向一边。

傅作义写了半天,钢笔一顿:“来的什么人。”

傅冬菊身后越出一个人,高高的个子,挺直的腰背,非常讲究的军人气势。他摘下帽子和眼镜,微微一笑:“傅司令,好久不见。”

 

方步亭坐在书房沉思。他习惯坐在黑暗里沉思,这样安静且安全。忽然这样的寂静被打破,有人敲门:“父亲。”

方步亭应道:“进来。”

方孟韦打开门,走廊的灯光从他背后映进来。他脱了警服,换了白衣白裤,局促地站在走廊和书房的交界处:“父亲。”

这个孩子……也只有二十三。脱了警服,看着竟然这样小。

“进来,关上门。”

 

方步亭起身,打开沙发拐角的落地灯。茶几上摆好了茶具,三只杯子。方孟韦拘谨地在方步亭对面坐下,看着方步亭将茶缓缓倒满三只茶杯。

“方家的祖宗……要回来了。”

方孟韦的圆眼睛一瞬间有了神采:“大哥回来了?”一时又想起来这样太尴尬,只好垂头弄着手里的茶杯。

“是啊,你大哥就要回来了。”方步亭不见喜色,又给小儿子续上水。

“全靠崔叔,我觉得崔叔……崔叔应该不是共产党。”

方步亭冷笑:“能救你大哥的人,要么是共产党,要么是国民党里跟老家伙们对着干的人。崔中石属于哪种?”

崔中石八面玲珑,谁都不得罪,哪里可能跟别人“对着干”。方孟韦垂着眼看茶杯,昏暗的落地灯温柔地笼着他的脸,方步亭不忍心针对这个还有些天真心软的小儿子:“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救的你哥。不光救,还重用。重用你哥成为北平经济稽查大队大队长,北平一应账目,他全都能查。尤其是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和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帐!”

方孟韦一惊,什么意思?让大哥来查父亲?

方步亭冷着脸:“你大哥住金陵饭店哪个房间?”

方孟韦愣愣答:“210。”

“崔中石呢?”

“209……”

“往金陵饭店209室打电话。”

 

接通了电话,方孟韦把听筒递给方步亭。方步亭一手拿着听筒,面无表情听着。方孟韦在一边听不真切,似乎是有崔中石浓重上海口音的国语,还有一声巨大的……摔门声。

方步亭身子摇晃了一下。方孟韦反应过来那大概是崔中石要方孟敖接电话,方孟敖摔门而去。当年大哥就是这么摔门离家的……

他们九死一生逃到父亲身边,看见父亲身边的红颜知己。

方孟韦伸手想扶方步亭,手却悬在空中停了停,又落了下去。

 

和傅作义的接洽并不是很愉快。傅作义现在是左右摇摆——毕竟他大名还在新华社新出的“战犯名单”里。

“荣先生,当年在绥远,我就觉得可惜你是个汉奸。没想到你竟然真不是汉奸。”

“傅司令说笑了,荣某人当然不是汉奸。”

“荣先生不是汉奸,傅某人可是‘战犯’。你们对待‘战犯’是什么政策?”傅作义看荣石一眼:“‘战犯’投诚你们接受不接受?别急着回答,赶紧跟你‘组织上’研究研究去。”

 

荣石在傅作义这里碰了壁,但并不气馁。临走的时候,他戴上帽子眼镜,整个人的锋锐瞬间便不见。傅作义感慨:“你们这些人,也是不容易。恐怕你们自己也分不大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了吧!”

荣石的背影僵了一下,跟着傅冬菊走出房间。

 

荣石想了一晚上到底什么是真的。信仰?追求?理想?希望.?他一晚上没睡觉,直挺挺地看着斑驳的天花板。躺在极端简陋的租屋里,他身无分文。

第二天一大早,他起床去报社“上工”。同事看他来了,打了个招呼:“昨天下午有人付钱登短讯,你快来排版。”

荣石慢慢吞吞坐下,拿过短讯原稿,突然定住。竖排稿纸上清俊的钢笔字一笔一划都割在他心里。

疼,这大概是真的了。

 

二七 合而分 分而合 天时人事 两斟酌


2016-05-15 评论-203 热度-1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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