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情寄 52

52   一对兄弟

 

青年服务队营房里,一片忙碌。小伙子们搬东西打扫卫生,干得很麻利。他们刚轰走俩来巴结行贿的,此刻情绪高昂。理想主义是年轻人的特权,他们想净化北平污浊的空气。

一群人一面热火朝天干着活,一面大笑——方孟敖式的笑,爽朗,底气十足,毫不客气地展示自己卓越的精神和年富力强的健康状态。完全美式的,带有攻击性的笑法。方孟敖的队员崇拜他,爱戴他,想成为他。

方孟敖在自己单独的房间里抽烟。“埃及”,不好弄,最后一根了。他抽烟的时候眯着眼,盯着遥远的虚无的一点,在思考问题。他在这种状态时,没有人会想打扰他,他应该那样,在自己的领地里有绝对的控制权。

突然一下,外面不笑了,戛然寂静。方孟敖吐了一口烟,听到外面有个声音温和地问道:“请问,方孟敖方大队长在吗?”

 

方孟敖一听就知道那是谁。

方孟韦。

在方孟敖心里,方孟韦的声音一直留在十年前,稚气十足,音调小小的,缠着他喊哥哥。可是这完全成年男人的声音,他也不会认错的,哪怕过了十年……十年,是太久了。

 

青年服务队的队员们面面相觑。瘦瘦高高的青年手里抱着两只纸箱,站在院子里,小心地看着他们。北平邪门了,行贿的送礼的打不尽赶不完。赶走什么王科长李科长,这又来了个……这谁啊?

看上去倒是一点不俗气。

 

方孟敖没出去。他抿着嘴,仔细地听着外面方孟韦跟人说话。是的,十年是太久了,久到一切都是不确定因素。

每个在战场上见过死神镰刀的人都知道,不确定,就是巨大的危险。

 

青年服务队的队员们把方孟韦当成又一个厚颜无耻觍颜行贿的人,因此不客气,连讽刺带奚落。方孟韦的声音一直从门外面传进来,不高也不低,低沉平缓,彬彬有礼。

方孟敖一闪神,下意识想吸一口烟,送到嘴边才发现,最后一支“埃及”竟被自己捏烂了。

方孟韦一直抱着两只纸箱,看上去很沉,他有些抱不动了:“如果……我哥不愿意见我,请直言相告。”

围着他的人吓一跳:“你哥?”

方孟韦心平气和:“方孟敖是我哥。我是他的弟弟,方孟韦。”

方孟敖一甩手里的烟,推门出去。背对着他的青年穿着白衣白裤,瘦得单薄。那么一瞬间,方孟敖竭尽全力想寻出童年的记忆,小小的孩子,小小的少年。白衣青年转过身……方孟敖心里一紧。

方孟韦温柔地看着方孟敖,眼睛里渐渐有了水光。十年之内变化很多很大,唯一没变的,大概是这专注干净的眼神,被注视似乎是一种幸运。

方孟敖走出去,走向方孟韦。他仔细地打量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眯着眼,微微一笑。没有攻击性,只是微笑的笑容。

“你们看,我们兄弟俩,谁高些?”

 

方孟敖把方孟韦怀里的箱子放在地上,拆开看了。红酒是正宗法国货,铁盒雪茄是巴西来的。难为方孟韦搞得到。方孟敖提出四瓶来,往方孟韦怀里一塞:“拿着。”

方孟韦愣愣地抱着酒瓶,看方孟敖拿出四盒雪茄,大声宣布:“酒每人一瓶,烟每人一盒,分了。”然后自己往回走。方孟韦依旧抱着四瓶酒,无措地发呆。队员陈长武冲他一撇脸,方孟韦才醒了似的,抱着酒瓶快步跟着哥哥走向单间。

队员们在他背后嗷嗷哄抢烟与酒。

 

方孟敖把雪茄搁在桌上,拿出一支来剪了,递给方孟韦。方孟韦望着方孟敖,终于喊了出了十年没能叫出口的称呼:“哥……”

方孟敖垂着眼皮,眨了眨,无意识舔了一下嘴唇。

方孟韦轻声道:“我不抽烟,也不喝酒。”

方孟敖把雪茄点燃,深深吸了一口:“新生活运动啊。”

方孟韦显得有些兴奋,又不敢太兴奋,小心翼翼地高兴着:“我不赶那风潮。开始父亲不准我抽烟喝酒,后来我自己也确实没法消受这些东西。一喝就难受,一抽就咳嗽。”

方孟敖用鼻息笑了一声:“那你老叫崔叔给我带烟带酒。”

方孟韦沉默一下,语气里有些心酸:“哥你……一个人在外面,除了抽点烟喝点酒,就只剩孤单了。这三年把你调笕桥,连飞机都不让你开了。父亲有苦衷,但毕竟对不起你……”

提到父亲,气氛倏然冷下来。

方孟韦的心里也发冷。方孟敖拒绝谈论父亲相关的一切,不然不会十年生死由天由自己,和家里丝毫不联系。方孟韦轻轻一叹,把方孟敖搁在床上没打开的铺盖卷拆开,利索地铺垫被,铺草席,然后从水盆里拧一条毛巾,仔细地一下一下擦方孟敖的席子。

方孟敖靠着椅子,吐口烟圈,静静地看方孟韦的行为。兄弟俩十年没见,却也没话说。满室只有方孟韦一下一下擦席子的声音。

北平市警察局第一副局长,一丝不苟地收拾方孟敖的铺盖。方孟韦……看上去没有学坏。

 

方孟敖用脚点点这床:“国民党别的弄不明白,三六九等,一清二楚。这床就是个营长睡的,特么居然是铜的,至少两米宽。不知道这东西在这里睡了多少女人。擦干净点,今晚你也在这里睡。”

方孟韦手顿了一下,马上接着擦席子,轻声道:“好,我陪哥说说话。”

方孟敖心里一酸,慌里慌张咬住雪茄,咳嗽一声。弟弟对自己的态度还是这样柔和顺从,与十年前毫无差别。他仰头看房顶,觉得莫名其妙。他可以滔滔不绝地对着上万人鼓动宣讲,可以跟陈纳德面对面吵架,可以和他亲爱的下属队员们勾肩搭背讨论女人。可是他居然对自己的弟弟无话可说!他什么都表达不出来,干巴巴地对着弟弟使用祈使句,每句话后面跟着个句号,没有了。弟弟谨小慎微的雀跃让他心里难过,他很想告诉弟弟,自己也很高兴,结果从头到尾只有那句稀里糊涂的“我们兄弟俩谁高些”。

不对。

不该这样。

方孟敖烦躁地吸了几口烟,忽然脑子里蹦出方步亭的样子。他一直拒绝想起方步亭,这时候不得不去想,方步亭对自己说话,也是平淡的祈使句,全都是没有语气的句号。方孟敖吓一跳,手指上的烟烫了他一下,他的手一抖。

方孟韦看他,他终于对着弟弟笑了:“开玩笑,哪有你睡的份儿。你哥从来不跟男人睡一张床,还要陪我说话,陪我说什么?咱俩聊女人?你有女人了没?”

方孟韦还是弯着腰,脸带着脖子,红了一片。

方孟敖站起来:“车呢?回家吧。我饿了。”

方孟韦没听明白一样:“车在外面……”

方孟敖一拍手,一锤定音:“行了,我开,你坐我旁边,没来过北平我熟悉一下路。”

方孟韦怔怔地看着方孟敖。

方孟敖打开房间门,回头笑着看他:“你不是来接我回家的?”

方孟韦也终于开怀:“哥,你等等我。”

 

方孟敖开车还是开战斗机的风格,横冲直撞。方孟韦坐在一边抿着嘴,有点心惊肉跳。方孟敖用眼角瞥他:“刚才还没回答我,有女人了吗?”

方孟韦不安地蠕动一下,没说话。

方孟敖换了个温和点的说法:“行吧,你有喜欢的人了没?上没上床都算。”

“……有。”

“你爱她吗?”

“嗯。”

方孟敖坏笑:“你觉得爱情的滋味怎么样?痛苦多,还是甜蜜多?”

方孟韦沉默。

好一会儿,有些疑惑,有些惶恐:“哥,痛苦或甜蜜,我……分不清楚。”

“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永远,也抓不住的人。”


2016-05-19 评论-206 热度-17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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