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地平线下 13

13

 

晚上回家,明楼宣布要带明诚去法国上学的决定。明镜一听明楼要回法国,心里高兴。明台直愣愣地问:“那我零花钱怎么办?”

明诚捏着他的腮帮子来回晃:“离别在即,麻烦你讲一点伤感的话。还有我对你的意义就是发零花钱的吗?”

 

明楼往法国拍了几个电报,他的友人很快回复。在一串学校名单中,明楼用笔圈了几个。这几个中学教学质量不错,全是中产阶级往上的家庭才能念得起的。明诚大致扫了一眼,又看了看学费。最便宜的学费连带生活费,一年六百大洋。他很凝重:“大哥我打算考官费。”

明楼拍拍他的肩膀:“官费不好考。一千里面取三十,咱们家又不是供不起。我在法国能找到工作,不必如此。”

明诚叹气:“能省就省,我试一试。”

 

明诚开始废寝忘食。明台赠送锥子一把,明诚拿着哭笑不得:“啥意思?”

“扎屁股。”

“死小孩!”

 

一战过后法国急需劳工,特别是运送掩埋尸体的低等劳工,吸收了十几万中国人。中国学生去勤工俭学,很容易可以在工厂找到工作,一段时间之内很时兴去法国。德国一战赔款赔得差点卖祖宗坟地,马克大跌,因此德国也是首选之一。明楼民国十二年到法国,那时候欧洲经济已经有些疲软。劳工并不很好找工作,工厂不再欢迎留学生。明诚大概也是知道的,如果直接这样出洋,自己不是家里的负担就是明楼的负担。

明诚认为,这可以改变。起码可以减轻。

 

明诚天天玩命念书,明镜很担心:“用功是好事,他现在一天睡不了几个小时,到时候考上官费身体垮了,怎么办?”

明楼看报纸喝咖啡:“年轻,没事儿。”

明镜还想说话,明楼微笑:“姐,我也是官费生。”

 

明锐东一出事明镜就想送明楼走。可是那正是明家最艰难的时刻,树倒猢狲散。明锐东有个外号,叫“钱王”。当过陈其美军政府的特别经济顾问,上海滩的船运银行,掐着喉咙的那几家全都姓明。钱王又怎样?自己一走家底差点被人吞噬干净。

明镜满脑子浪漫思想,到底也是耳濡目染钱王的女儿。这世上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情,她一个十几岁的姑娘上下打点行贿送礼一夜之间样样来得,仿佛已经是混迹商场的老油条。父亲在的时候她看不起钱,父亲走了钱是她的命。明家即便现在于上海是数得着的,规模也只有明锐东那时候的十分之一。

明镜非要明楼走,等了几年明家缓过一口气,明楼中学毕业考了官费生去法国。坐船的时候“同学”们都在背地骂他。大资本家的少爷,偏偏要来抢官费生的名额。

 

二十二岁的明楼拿着报纸气定神闲:“那年上海考官费的学生报名两千六只要七十五人。我是头一名。既然我可以,那么明诚肯定也行。”

难道明台也要来这么一回?家里又不缺钱。明镜心疼,看来要现在专门给明台攒钱,不去凑这俩神经病的热闹。

 

暑假在蝉鸣和热风中很平稳地溜走,明台抠铁盒里最后一点薄荷油,又用完了。他特别招蚊子,家里他最先挂蚊帐,而且一个夏天都要随身携带薄荷油。对于明台来讲,夏天就是薄荷油清凉的味道,在炎热中,一小缕凉意被吸进肺里的快意。他暑假没过够,好多东西还没有玩。八月底白天暑气依旧凶猛,到了晚上丢盔弃甲。淳姐把明台的凉席撤走,明台趴在窗口往外看,大姐的丹桂似乎已经有了要开的意思。

“淳姐,秋天要来啦。”

“八月八,蚊子嘴开花。”

前年开始明台就致力于在秋天捉一只蚊子看看蚊子嘴开花什么样,一直未能如愿。

淳姐忙着铺床,明台一直盯着丹桂看。明镜也不咋懂园艺,就是喜欢丹桂的味道。这株丹桂刚来的时候明台很是稀罕了一阵,天天缠着明诚问丹桂什么时候开花。

“诚哥考过官费生的话,就要走了。”明台盯着丹桂看,“去法国。坐船二十多天。”

淳姐把干净床单铺好,正要抱着换下的床单被套离开,看到明台小小的身子伏在窗台上,圆圆胖胖孤零零。

明楼第一次出洋明台实在太小,和他朝夕相处的是明诚。

“志在四方。”淳姐指出:“我都知道的道理。”

明台很生气:“我就不去四方,就要在家里。所有人都在家里,不好吗?”

淳姐抱着床单下楼。

明台鼓着脸趴窗台上,非常委屈。

 

明诚考试迫在眉睫,九月份南京武汉政府“宁汉合流”,二十日在新政府官员在南京就职。汪兆铭取得了阶段性胜利,蒋中正一气之下跑去日本。

这俩活在报纸新闻里的人过招接招许久,大家本来是不以为意。明楼领着明诚去法国大使馆办派司,听大使馆的人说,今年官费考试估计会取消。

明诚直接傻了。

新南京政府缩紧官费生输送,因为没钱。明楼表情没变,搂着明诚的肩和大使馆工作人员聊天:“确定没有了么?”

“不确定,不过现在法国经济自己也不景气,留学生没办法打工。各学校倒是欢迎留学生,只要交学费。”

明诚一暑假苦读两腮凹陷双眼发直,明镜特意给补充营养都赶不上他的消耗。明楼领着他离开大使馆。派司该办还是办,没有公费考试就自费。

“担心什么?你有明家,有我。你要考官费我支持,读书总归是好事。但你要一门心思吊死在官费上,就有点可笑了。”

明诚阴着脸坐在副驾驶上看窗外。

明楼突然大笑,笑得明诚看他。明楼开着车:“当年我考官费,实在是因为家里没钱。”

明诚没反应。

“跟你实话说了吧,当年我考官费纯粹逼不得已,家里生意遇到问题周转不开,保证存款都凑不出。我不想大姐太难过,所以拼死拼活念书考试。当时我想的是,如果能自费,我才不费这个劲。头一年没跟家里要钱,是因为我知道家里没钱。再说那边吃的不贵,沙拉加不限量法棍,五十多生丁。后来大姐不是都给我汇钱了?”

“大姐说过,‘你大哥刚去法国可遭罪了’。”

“所以你也要把罪都遭一遍?”

明诚认为这是成为男人的洗礼。

明楼被他逗得开心:“我想想,最穷的时候。身无分文,没有钱买煤油生煤油汀,屋里比屋外冷。我琢磨着‘执笔取暖煮字疗饥’,坐在公园里画油画。画了好几张,有位女士看见了,全部买走。我那会儿真是又饿又冷,兜里揣着钱马上去咖啡馆喝咖啡。喝了杯热咖啡立即后悔,这时候喝什么咖啡,应该去唐人街吃一大碗拉面。”明楼微微耸肩:“矫情成习惯。”

明诚难过:“大哥辛苦了。”

“挺有意思的。我那时候想,家里的小孩再出来,绝对不能这么辛苦。你出洋有我,轮到明台,就有咱俩。总归是越来越好,是不是?”

不过我觉得那女士买你的画纯粹是看你长相。明诚心说。

 

官费生考试如期举行。明诚考了三天,最后一门考完飘着回家飘着进门,倒头就睡。淳姐挺高兴:“以前考状元都是三天的,诚少爷肯定金榜题名。”

明镜心里没底:“你去跟他讲,考不上官费没什么,家里真的不缺钱。”

明楼看报纸:“老二没问题。”

 

第二天明诚爬起来照常上学。明台踮脚拍他的肩:“大姐说你考不上就不要出洋了。”

明诚两只手按着明台腮帮子往中间挤:“这是你说的。”

考试是一回事,政策是另一回事。国家动荡,政策动荡。风传别说官费生,自费生也有可能不让走。明诚提心吊胆三周,发成绩那天明楼亲自开车去大使馆。

明诚心慌,背着手在客厅打圈。心脏敲着肺,敲得他想咳嗽。

“今天放榜。”淳姐坐在客厅纳鞋垫。明镜的脚穿高跟鞋穿得多有伤痛,垫上她纳的鞋垫才舒服点。她熟练地嗤嗤扯线:“以前放榜,家里有姑娘的人就在榜下守着,看着谁上榜了扛起来就跑抢回家做女婿。”

“咦要抢诚哥?不对今天大哥去看榜,难道抢大哥!”明台惊恐:“做压寨女婿。”

淳姐乐呵呵:“怕是没人敢抢大少爷。”

明诚现在心惊肉跳,站起来坐下,坐下站起来。

远远听见汽车声,明诚从沙发上弹起,跑出内厅门。明楼的车驶进大门,远远看见扶着木门小脸煞白的明诚,伸出手指在车窗外潇洒一划。

第一名。

 

明诚一屁股坐在地上。

 

考试过去,等政府磨磨蹭蹭办各项事宜竟然等了许久。这个没法着急,明诚心平气和。

 

民国十六年十二月,中共中央发布《中央通报》(第二十五号):打入敌人内部。

明楼携明诚离开上海,坐船前往法兰西。

2016-09-14 评论-263 热度-22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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