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地平线下 37

37

 

民国二十年十一月十七凌晨。

明楼的船下午三点启航,他拜会完陈公博回来一宿没睡。书房的灯彻夜明亮,明镜半夜起来,看见灯光想去送杯咖啡。犹豫再三,还是打消念头。将要的离别最难受,那是悬在脖子上要落不落的铡刀。

明镜舍不得明楼。

她站在楼梯上想,舍不得,又怎么办呢?她不知道能撑明家多久。走一步,看一步吧。家里还有明台,明台也得走。她心里想着,明楼明诚在法国那边站住了,就把明台送去。明台一走,她就没了顾忌,总算能……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她的视线飘向虚无的远方,在黑暗中默默站了许久,转身回卧房。

 

明楼根本没换睡衣。他笔直坐着,面前摊着一本书。淳姐身体不大好住院,医药费明镜不吝,但暂时找不到人手。这几天饭菜都是叫的相熟的大酒店,衣物送去洗衣店。明楼说不着急叫明台回来,明镜也就没着急,明台回家来跟着遭罪。

冷冷清清的。

明楼闭着眼,大脑飞速运转。

在戴笠面前,他一点没着急,因为顾顺章在见到蒋中正之前,绝对不会吐露“真正的”秘密。顾顺章最怕别人抢功劳,徐恩曾手下的人个个不是善茬,要防着他们。见到蒋中正,就难说了。

今天蒋中正会在南京见顾顺章。

顾顺章咬出自己,会不会牵连大姐和明台。

明楼蹙着眉,他太阳穴一跳,疼痛瞬间攫取他的一切感知。明楼趴在桌上,到处摸不到薄荷油阿司匹林。淳姐不在,总不能喊大姐起来。明楼咬着牙站起,溜着写字台一边坐到地上,抱着头抵着膝盖。明天走不走?走,留下大姐。不走,王天风肯定怀疑。明楼有理由确信王天风就是戴笠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虽然王天风本人可能都不知道!

这次回国中组部部长陈祖燕没找他。调查科科长徐恩曾倒是找人跟他“叙旧”,那是明楼在中学的同学,他对这位同学压根没印象。徐恩曾这两天焦头烂额,大概在想怎么把自己身边机要秘书是共党这件事糊弄过去。

疼痛的岩浆在明楼头颅里翻滚,他痛得冷汗直流,下意识喊:“明诚……”

没人回应。

明楼咬着手腕,闷闷地一哼。

 

明诚梦见一只虎。

威严英俊的巨虎,令人心生敬畏与喜悦。明诚想上前摸摸它,它额前突然涌出血,弥漫眼睛,染得虎目血红。巨虎痛得咆哮,在地上打滚,带血的眼睛哀求地看着他。

我要怎么做?我要怎么做?明诚心慌,他手足无措地跪在巨虎身边,看着威风凛凛的兽王生不如死,却无可奈何。

我要怎么帮你。

明诚醒来,刚晚上七点。今天下午回来得早,本来想休息一下,结果真睡过去。不知道小憩时做的梦有没有喻义,淳姐在就好了,一定会絮絮叨叨说梦见老虎代表什么。大哥每次听到这种言论都要笑,笑淳姐的思想太不科学。大哥……

大哥。

明诚翻个身,他没换睡衣,直接倒在床上,并不讲究。少个人,生活精细不起来,也没有做饭的兴致。闹钟兢兢业业提醒他现在是晚上七点半,该吃晚饭。明诚眼前耳边还是挣扎的虎啸,他心情烦躁,没开火,依旧用法棍沙拉打发一餐。

 

早上八点半,上海。

叶琢堂的秘书拿到医院的检查报告,第一时间送给叶琢堂。叶琢堂上了年纪起得早,正在花园里散步。他看到秘书递过来的报告,一时之间竟然有些不敢打开。秘书识趣退下,叶琢堂拿着报告坐到躺椅上,平复心情,慢慢打开。

他的眼睛一动。

过了许久,叶琢堂合上报告。秘书站在远处,根据多年的经验,这个报告结果必定不尽如人意。叶琢堂喜怒不形于色,这对他而言,已经是失态。

叶琢堂似乎在想什么。这一次并没有很久,老先生温和地吩咐秘书:“去买火车票。我要马上去南京。”

秘书一愣:“我们可以坐车……”

叶琢堂平静:“我抢时间。马上去买票,要最近最快的车次,让南京那边的人派车等着。”

“好的叶先生。”

 

明镜叫来早饭,明楼几乎吃不下去。明镜笑着拍他:“又不是第一次离家,怎么了?”

明楼强笑:“我在想,要不然不走了吧。”

明镜立即道:“不行。不要胡闹。中午吃过午饭就送你去码头。”

明楼几乎冲口而出:“姐……”

明镜笑,突然伸手捏住明楼的脸。明楼被这个动作吓傻了,明镜却轻声道:“怎么跟明台似的,想起一出是一出。到了法国给我拍个电报,隔三差五写封信,就可以。再说什么留下来的胡话,我真要生气的。”

明楼艰难地吞了一勺粥,满嘴泛苦。

 

吃完早饭收拾东西,明镜吩咐园丁门房司机把明楼行李装车,等吃完午饭马上就走。明楼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报纸,温和沉静。他心里惊涛骇浪,面上笑得温煦柔和:“大姐,我这次回来得急,没给明台带礼物。您看我这里有支金笔,是我最心爱之物,送给明台吧。”

明镜接过金笔,这金笔是明楼用了很多年的,笔握上一圈疤,似乎裂过。

“你送人也不送个好的,送个修过的。”

“这真是我最爱的,这几年一直不离身。让明台拿着用功读书,不要糟践了。”

“好啦好啦。”明镜收下金笔,“他要是嫌弃不要,我可不管。”

明楼笑笑。

 

中午一点,南京。

顾顺章等待许多天,终于熬到蒋中正肯见他。他身负许多重要机密,这些机密令他自信,他早构想了无数遍蒋中正如何对自己倒履相迎,如何对自己另眼相看,自己又如何加官进爵。他几乎算得上被蔡孟坚押解到蒋中正官邸,不过他不在乎。他们在后门等了许久,才有人来开门。没有进正厅,进一个小的会客室。顾顺章看蔡孟坚,蔡孟坚懒得理他。又等很久,才有个人进来。顾顺章当然认得他是蒋中正,一激动就站起。蔡孟坚慢一步起立,对着蒋中正立正敬礼。蒋总司令和蔡孟坚握手:“你很努力,不错。”

蔡孟坚还没回答,顾顺章伸出手,要和蒋中正握。这下不光蒋中正,连蔡孟坚都惊奇了——你是个什么东西?

蒋中正笑一声,似乎看到顾顺章,又似乎没看到,站着客套勉励几句。客套完,蒋总司令的秘书进来,低声说了几句话,蒋中正转身出门。顾顺章想象中的盛大迎宾一概没有,蔡孟坚都不忍心看他。

蒋中正快步走出官邸,亲自迎接一辆黑色轿车:“您怎么来了?不是不舒服?”

叶琢堂仔细观察蒋中正,发现总司令面上并无喜色,一派平静。叶琢堂笑笑:“突然想来南京逛逛,就来了。我这个年纪,我这个病,想起来什么就得做,不然谁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没打个招呼贸贸然过来,是不是打扰你的事了?”

蒋中正想到自己会客室里那个东西,几乎觉得好笑,根本难以启齿:“没有,无关紧要的人,无关紧要的事。您来南京,便是最重要的事了。”

顾顺章趴在会客室的窗子上往外看,看见轿车,看见蒋中正疾步往外迎接,看见轿车里下来个有派有款气势凌人的人……他想象中的,蒋总司令迎接自己的场面。

“那是谁?”

蔡孟坚要把顾顺章领出去,只能等他,不耐烦道:“叶琢堂。”

叶琢堂低调一辈子,浙江帮的财阀中,大多数人认识虞洽卿而不知道叶琢堂。顾顺章知道,顾顺章太知道他是谁了。

蔡孟坚催促顾顺章快走。顾顺章对着蔡孟坚,笑一声。

 

下午两点,上海。

明楼的行李已经运上船,他和明镜道别,登船。甲板上的露天咖啡厅已经开放,明楼坐着喝咖啡。明镜一定还在船下等,明楼喝一口咖啡,王天风观察他半天,突然笑道:“你紧张什么。”

明楼看他一眼:“你说什么?”

王天风凑近他:“你紧张什么。”他脸上浮现笑意,“你好紧张啊,明楼。”

轮船突然拉响汽笛,高亢的声音倏地揪住俩人的神经。王天风一缩脖子,他第一次坐轮船。

 

明诚早上八点出门。出门之前收拾整齐,刷牙洗脸……刮胡子。明楼刮完胡子有个向上仰下巴检查鼻毛的姿势,明诚每次刮完也这么干。在脸上揉完搓脸油,明诚郑重地戴上怀表。小巧玲珑的怀表金属壳子冬天早上摸起来是一小块冰。明诚并不打开看,他把怀表塞进贴身衬衣口袋。凉意贴着心跳刺激得他一哆嗦,缓一缓,等到体温把怀表暖热。

明诚修长的手指摁在自己左胸,自言自语。

“我能把你焐热吗。能吗。”

2016-10-11 评论-195 热度-1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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