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地平线下 42

42

 

王天风直起腰,把枪扔给明楼:“你先回去。”

明楼伸手接住王天风的枪:“你干嘛。”

王天风整整领子:“去警察局报案。我的同胞死得不明不白,我得讨点说法。”

明楼半天没吭声。

王天风拔脚就走,迎着风雪,背影笔直。明楼叫他一声:“喂。”

“我不姓魏。”

“……如果你被怀疑了,我去警察局保你。”

 

明诚自己爬起来,站在大雪里瑟瑟。白衬衣上又是血又是泥,扣子被明楼脱大衣的时候扯开好几颗,领子向下塌。他缓了缓,蹒跚着走到贵婉身边,垂头默哀。明楼回到花房取出他的大衣,把他包住,拉起他的手就走。

已经有枪声,警察很快就会过来。

明诚低着头,跟着明楼。

明楼的手很有劲。手指有茧,形状和位置是常年持枪开枪的标志——明诚从来没发现。

他很恍惚,满脑子轰鸣。一夜的变故太多,他傻了。

 

贵婉出花房之前,和明楼进行了不长的谈话。明楼长期和组织联系不上,贵婉理论上是明楼的下级,更是爱莫能助。蓬勃的信息量炸得明诚眼前冒金星。

明楼,到底是什么人。

明家大少爷,唯一的继承者?

学识渊博的留洋学者?

关系网四通八达的政客?

还是……地下党?

 

明诚看着明楼的背影。

高大,挺拔,值得信赖,永远可靠。有他在,天就塌不了。

——这是他大哥。

当年,抱着他离开地狱的人。

 

“大哥……”明诚轻轻问。

“嗯?”

“你……到底是什么人?”

柔软的雪花肆意旋舞,落到大哥宽阔的肩上。明诚记得,那天晚上他趴在大哥肩上回头看,那张着怪物的口的大门,再也关不住他。

长久的寂静。脚步碾压雪花碎裂的声音被寂静托起,无比嚣张。

“……我是你哥。”

明诚倏地攥紧明楼的手。明楼脚步一顿,接着走。

“还有。”

明楼没回答。

明诚坚持:“还有,大哥,你是什么人?”

他一定要听他亲口说。

 

“你的上级。”

 

明诚狠狠地抽泣一声,然后开始笑,又哭又笑表情几乎失控。

明楼没回头,亦攥紧他的手。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漫天飞雪中。

 

贵婉把明诚的情况交待过,明天,不,今天一早由明楼送明诚走。明诚跟着明楼回到明楼住处,巴黎高级社区,冬天暖如春季。明诚心里哼一声。

“你去洗澡,换衣服,除了证件与钱什么都别拿,待会儿我开车送你去巴黎北站坐火车去德国,德国有人接你,从德国进苏联。”

明诚心说这套路线我比你熟,我都送三个了。

他去泡澡,明楼去厨房烧开水,沏热茶。明诚泡澡出来,全身蒸腾着热气,脸色泛粉。他缩在毛毯中,抱着茶杯,垂着眼。明楼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僵了一会,明楼叹气:“这一年……我……”

明诚突然道:“你是不是眼镜蛇。”

明楼讶异地看他。

“我们一直都不缺叛徒。”明诚平静地看着手中的红茶,“顾顺章嚷嚷着中共有几个王牌特工潜进了国府,不挖出来将是心腹大患,又不说是谁。他只提过一个代号,叫‘眼镜蛇’,是最狠毒狡诈的间谍,王牌中的王牌。根据我们在国内得到的信息,几个特工都没暴露。眼镜蛇也没有。”

明楼看明诚。

“本来我资历低,这些是我是不能知道的。但是……今晚之后,烟缸小组,只剩青瓷一人。”

明诚很平静,平静得令明楼欣赏。

“我在你心中是这种形象?”

“不,您在我心中是最出色的。”

“烟缸有没有给你留下任务。”

“有。有一个。”

明诚的语气平淡而果决:“我会执行到底。”

 

一直下雪,到清晨依旧是墨黑的天。明楼开着车送明诚去巴黎北站。他戴着眼镜,专注地看向前方。明诚几次欲言又止。明楼祈祷他不要说出来,他真的究竟什么都没说。路灯一溜伸向远方,可怜兮兮乞求天亮一般。

天什么时候亮?

车驶出楼房区,平坦无垠的阔野尽头是更虚无的地平线。明诚突然害怕看到地平线,那迷梦般的寂寥仿佛宣告太阳再不升起。

明楼送明诚去站台。送行的人有很多,明楼冷静地站在人群中,没什么表情。明诚垂着眼睛,默默地往火车上走。他什么都没带,裹着大衣,孑然一身。明楼冲口而出:“明诚。”

明诚转身,明楼伸手搂住他。

搂得很用力,把明诚往自己怀里按。明诚吓一跳,一动不动。明楼抱着他,他听见明楼胸膛里坚定急促的心跳。

“抱歉。”明楼轻轻道,“我真的……非常抱歉。”

“大哥……我很骄傲。太骄傲了。谢谢您。”

雪花纷纷扬扬,隔绝了人群与噪音。一瞬间天地只剩他们俩,还有悠悠的雪。

明诚终究得上车。他靠着车窗,听见火车呜咽着鸣笛,长长地一声唏嘘。他一直往外看,看见明楼立在雪中的身影。火车启动,明楼下意识地跟了几步,停下。明诚望着他,他站在原地,渐渐远去。

 

上海也在下雪。上海的雪通常是雨夹雪。半融化的湿雪凄冷得惨烈。

明台站在路边读一张日文报纸。

上海的日本报社刊登了前日共主席佐野学在日本发表的一篇文章。文章激烈抨击日本共产党是历史的倒退,赞赏日本侵华是“日本对一个在文化上与自己相比极其落后的国家的扩张行为,符合人类历史进步的原则”。

明台日语学得挺好,进步神速。他仔细阅读每一个汉字每一个假名,仿佛不认得。裹着冰的雨水淋着他,淋着他的报纸。他面无血色,连呵气都没有,似乎失去温度。

 

明镜今天下班早,家里空荡荡。她叹气,淳姐还在医院,医生说不乐观。这段时间淳姐时好时坏,好了就回来做工,不好还得回医院。淳姐对于大肆消费医药费一直战战兢兢,她想活着,又怕白花钱惹明镜不快。她越是这样,明镜越是不好开口添人。这时候就显出家里人少的缺点。苏州老家明园的老管家只有一个女儿,叫阿香,从小在明家长大,人品是靠得住的。老管家想给女儿讨个前程,明镜答应了。明天阿香到上海,家里得去接。

明镜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夜色里,没开灯,只有发呆。

忽然听见大门响,门房的声音传来:“小少爷,你怎么了?”

明镜打开内厅门,明台全身湿透,面色青白,手里捏张报纸,踉跄着走进来。门房要去扶他,被他推开。明镜吓坏了,大声道:“明台?你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明台直挺挺站在玄关,全身淌水,脸上涔涔。明镜慌忙脱他的大衣。这呢子大衣彻底透了,重得像刑具,明台竟然一路穿回来。

明镜急得不行:“明台?你跟姐姐说句话,怎么了?”

明台看了明镜半天,用左手拇指一抹脸,带着浓重的鼻音笑起来:“姐……啊,我没事……”

明镜顾不上其他,只让他脱湿掉的外套。明台似乎站不住,摇摇晃晃。他比明镜高许多,明镜根本架不动他,马上把他拉到沙发旁边:“坐下,坐下。”

明台缓慢道:“我身上有水……”

“别管那么多了你这个孩子!”明镜心急如焚,奔回房里拿出大毛巾再奔回来,对着明台一通狂擦:“快擦擦干净,接着脱,我是你姐你怕什么!”

明台坐着不动。明镜想起来,开了明楼的房间门,拿出明楼的浴袍:“来来换上!”

明台脱了马甲衬衣,套上浴袍,再脱裤子。他几乎找不到重心,脱裤子的时候差点摔倒。明镜倒了杯热水:“喝点热水,缓一缓,再去洗个澡。你急死姐姐了,到底怎么了?”

明台拿着水杯,昏昏沉沉。

明镜从明台老师那里得知他实在是太讨女孩子喜欢。这一点明镜无所谓,明楼明诚都是这样过来的。现在看这个情形……

“明台,你在学校,遇到什么了?”

明台眼神里终于有几丝清明:“哦……对……”他对着明镜强笑:“我……失恋了……”

明镜心里一疼:“你这孩子……”

“我啊……被骗了……不是那么回事……”

明镜心想哪个姑娘如此有手段把明台耍了:“早看清楚是好事,我弟弟这样优秀,什么人都是高攀。不要难过,谁离了谁不行?”

明台低笑,举起杯子仰头灌,眼泪跟着滚滚而落。

 

深夜,明台高烧不退。

明镜只是放心不下,晚上过来看看。听着明台喘气声不对,伸手一摸额头,烫得吓人。她慌忙开灯,明台躺在床上,满面通红,汗湿睡衣,无知无觉。明镜差点昏过去,慌慌张张给苏医生打电话。难为苏医生三更半夜跑来出诊,给明台打了一针。

“今天晚上看着点,注意让他喝水。明天我还来。”苏医生安慰明镜一通,才离开。明镜坐在明台床边叫他,他一点听不见。他烧得嘴唇起皮,明镜给他喂水,也睁不开眼。

苏医生一走,明家大宅只剩幽寂。父兄不在身边,明镜看着明台流泪。明台彻底烧糊涂,满嘴胡话。偶尔几句明镜勉强能听懂,他喃喃自语:“报国吾往矣,吾往矣……”

明镜握着他的手,心底一股激愤。明家,明楼明镜明诚,护不了一个孩子吗?

“不用操心这个,明台。你只需要高高兴兴长大,平安活着就行了。姐姐送你出国,这世界上,总有太平日子可过。姐姐会保护你,明台,不要怕。”

 

明台静养几日,好得很快。他依旧是那样无忧无虑,开朗活泼,没心没肺。只是明镜发现,他再也不去撬明楼的书房门看书。

2016-10-16 评论-247 热度-2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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