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地平线下 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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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楼洗澡出来,明诚穿着睡衣盘腿坐在他床上,头发干透,蓬松地炸着。

明诚从少年时期就喜欢坐在明楼床上。他睁着圆眼睛,非常无邪地看明楼。明楼不自在一下:“你……睡这里?”

明诚大惊:“那我还睡哪里?”

明楼擦着头发坐下,明诚身边的床垫一陷。明诚钻进被子,端正躺好。明楼叹气,硬着脸皮换睡衣。明诚对枕头不满:“亲爱的,这枕头太高了。”

明楼捂脸:“你……别这么叫。”

明诚一想也对。在家叫习惯了如果在外人面前叫出口那乐子就大了。

“好吧,大哥,我想要个矮一点的枕头。”

明楼这里枕头一样高。他转了一圈儿想了个办法,用自己干净衣服叠出个整齐的硬块。明诚喜欢矮而硬的枕头,躺着很满足:“谢谢大哥。”

明楼谨慎地掀开被子,躺下,四肢僵硬,表情僵硬。

明诚冒一句:“大哥明天早上想吃什么?”

明楼局促:“哦……厨房里好像没东西。”

两人沉默。

明楼满眼都是小时候的明诚,少年的明诚,怯怯的瘦弱的明诚,偷着刮胡子的明诚,站在杂志上不下来的明诚。

……身边的明诚伸手按他的胸。

明楼实在不能接着装死:“你在做什么?”

“每次见面,大哥都这么瘦。其实大哥你厚一点更有安全感,更有领袖气质。现在你就是个花花公子。”

明楼捡起自己胸口的手把玩。手指纤长结实,持枪部位有茧。他心里发疼,他原以为这只手拿着笔杆子就好。

“你怎么从苏联跑到南京的?还要穿过伪满。”

“遇到一些事情。也真的差点去见马克思。伪满有人救我。”明诚声音冷静清澈,“我在伪满所见,不枉在鬼门关上溜达那么多回。日本施行全面的奴化教育,按计划彻底去民国。再过几年,小孩子们大概就不会讲中文了。大哥……你绝对想不到……满族蒙族汉族的中学生一起唱《满江红》唱到抱头痛哭。”

明楼看天花板,攥着明诚的手,越攥越紧。

“伪满里有人在反抗,大哥。他们一直不停地反抗,可是毫无办法。伪满里有一张非常强大的情报网,他们自称是地下党,其实根本联系不上组织。这个情报网的渗透深入程度不仅是令人震惊,简直是令人害怕了……这一次我必须活着离开伪满的一个原因,就是一定把他们的情况带回延安。可是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是谁,我没跟他们讲实话。”

“你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伪装者。”

“我担心伪装久了,哪一天我说出真话自己都觉得是鬼话……所以我必须要先把真话讲出来。”

明楼叹气:“你啊……你闹这么一出,如果……咱俩以后的工作要怎么办?延安来的特派员?你和你的小组成员稀里糊涂翻脸,你打算怎么跟延安解释?”

“可是,我很幸运。”明诚额头抵在明楼肩上,“我很幸运。谢谢。”

明楼犹豫很久,按着明诚的手在自己心口:“这样太没风度,但我不得不问,苏珊女士,或者,有可能的其他女士,要怎么办?”

明诚没反应过来:“哦苏珊,苏珊怎么啦?”

明楼不吭声。

明诚大笑:“愿她老人家长命百岁。她是位可敬的女士,教书育人退休后还修理我。没有其他女士——大哥,保宁酸不酸?呛死你!”

明楼用鼻息笑一声:“嗯,保宁比镇江酸得凌厉。”

明诚兴兴地:“你在嫉妒吗?你喝了多少保宁?”

明楼咳嗽一声:“伪满那个地下情报网怎么样?都有谁?”

明诚严肃起来:“领头的人之一,叫金宪东。”

 

第二天一早,明楼恍惚地睁开眼,听见厨房有声音。他恍惚地走进厨房,默默地看着明诚西装革履围着围裙做早饭。

凶残野蛮的豹子在离他遥远的这么些年里,出落得精彩无比,可是明楼突然觉得自己回到里昂那个温馨的小厨房——这么多年,他心里最珍贵的梦境。

他以为此生再难企及。

他以为……

明诚回头抱怨:“你这厨房用过么?岂止缺材料,盘子和碗都不够!”

英姿勃发的年轻人站在四月的春光里,一手煎锅一手锅铲,煎一只飘着油香的鸡蛋。

 

吃过一顿热乎温暖的早饭,延安特派员青瓷同志和驻巴黎的眼镜蛇同志正式交代工作。

“隐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这十六个字是伍豪同志对隐蔽战线的同志的嘱托。眼镜蛇同志目前的工作重心,要以收集情报,建立特情网为主。尽可能,不动声色,编织尽量广大的人际关系网络。我们不能只拘泥于目前的战争,我们要积极为以后做准备。这就要求我们必须应对国际国内的社情。你要着手巴黎的上海的社情,尤其是上海。”

明楼点头:“我明白。”

“调查处给我的任务是成为你贴身的助理,定期向上汇报你的动向。”

“他们不知道咱们是兄弟?”

“他们非常知道咱们不是亲兄弟。大概我不小心让他们理解为……我是个有异心的,家生子,什么的。”

明楼喝光咖啡,站起:“这种话,不要再说了。你知道谁听到会难过。”

明诚卷衬衣袖子准备洗碗:“好吧,抱歉。我依旧会如实上报你的生活动向。当然最私密的部分不会,那是属于我的。”

明诚愁眉苦脸洗碗,明楼上班。

 

今天的明副教授还是面无表情,但走路带春风。

 

大学里的同事讨论上个月希特勒宣布废除洛迦诺公约,开四万德军进莱茵非军事区的事情。大部分人抱乐观情绪。明楼一直没说话,其他人问他:“楼,你没有看法吗?”

明楼笑一笑:“作为中国人,我们的教训是,最好别乐观。”

 

明副教授满面春风和蔼地上课,下课,下班回家。明诚在家打扫卫生:“你这地方就是用来睡觉的吧。什么东西都缺。”

明楼端着咖啡看明诚忙进忙出,只微笑。

“不要碍事。”

“欧洲应该快要打起来了。”

明诚拖地板:“嗯。嗯?起开。去客厅坐着。”

明楼只好去客厅,抬着脚,喝口咖啡:“估计欧洲还会再打一场。希特勒这人……”

“他是德国人选出来的。”

“就是这样才可怕。德国人选个疯子,因为他们快被榨疯了。‘追戎无恪,穷寇不格’的道理欧洲人似乎不太懂。”

明楼很有气势地分析局势,脚还抬着,有点累:“可以放下吧。”

“准了。我下午去买的菜,晚上做什么你吃什么吧。”

“明天发饷。”

“上交。”

“嗯。”

过了会儿明楼去厨房还咖啡杯。明诚扯生菜拌沙拉:“我今天看了看,求职不易,我索邦没毕业,就是个困难。总不能直接说自己是军校毕业生。”

明楼背着手看他做饭:“你就当我助手吧。回索邦看看。”

明诚手一顿,自嘲:“索邦是我母校。当初那些同学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明楼拍拍他的背。

明诚笑了:“正好把当年没上完的课补上。那时候教授对我期望很大,不知道现在他愿不愿意看见我。”

明楼温声道:“我搞社情,你也得搞。是吧,特派员。”

明诚啧一声:“还得接着演咱俩貌合神不大合?”

“度你把握吧。”明楼悠然地看窗外,植物生机勃勃肆无忌惮,真心实意地生根发芽迎接春天。

“我知道。我们是伪装者。”

明诚低声应。

2016-10-25 评论-510 热度-23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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