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下 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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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诚回到酒店包房,检查房间门发现明楼已经回来。他进门急道:“大哥我查到航班名单但是我看不出蹊跷……咦怎么不开灯?”
房间里漆黑一片,明楼背对着月光,坐在沙发里。明诚伸手要开灯,明楼出声:“别开灯。”
明诚立刻听出他声音异样,轻轻走过去,眯着眼借着溶溶的月光观察明楼。明楼没什么异常,就是……左右脸有点不对称?
明诚的手指轻轻抚摸明楼左脸,明楼一躲。
“你……”
明楼笑一声:“大姐打的。你别开灯,一个大巴掌印。”
明诚坐到他旁边,伸手搂他的肩,他略微一抖。
明诚蹙眉:“大哥?”
明楼陷入无尽的夜色。今夜难得月光清澈,照不到他的脸。
“大姐……让我对着父亲的牌位讲我在伪政府里做什么,我什么都不敢讲,我也不敢看父亲的牌位。”
明诚马上抓住重点,大姐动家法了。打明楼哪里了?刚才一哆嗦……
“大姐……怎么知道的?”
“报纸。她看到我的名字了。我对不起她,我什么都不能告诉她。”
明诚不知道说什么。
明楼叹息:“你坐到我右边。我左胳膊抬不起来。”
明诚站起,坐到他右边,明楼伸手搂住他,在他耳边轻声道:“重复一下组织给你下达的任务。”
明诚一犹豫:“保护你,必要时命令你撤离。”
“如果我暴露了呢?”
明诚不回答。
“说,如果眼镜蛇暴露青瓷如何做?”
“眼镜蛇暴露……青瓷……青瓷立刻带着情报撤离上海……”
明楼闭上眼,感觉着明诚皮肤上带着热度的清洁的味道,用气音道:“对……非常对……到我暴露那天,你不要悲伤,因为那将是我最开心的一天,知道吗?你得笑,为我笑。全上海都会知道明楼是个自寻死路的蠢货,可他不是汉奸……”
明诚眨着眼睛往上看。他懂,大哥就是过不了坎。
明楼自幼学的就是仁义惇慎,素志忠贞。这些陈旧的,无用的,该死的信条活活要勒死他。
“我需要一晚上的时间。马上就好,马上就好。”明楼自言自语,“马上就好。”
明诚到他身前,半蹲下,把他的右手搭在自己肩上,圆眼睛认真地对着明楼。
月光在他眼睛里。
明楼俯身搂住他:“谢谢,谢谢。”
明楼缓过劲,终于肯开电灯。明诚一开灯,两个人被光刺得睁不开眼,半天明诚才看清明楼的脸……大姐打的时候看样子的确下死劲,半边脸不能看了都。
明诚完全没笑:“大哥我查到明台当时坐的航班名单,你过目。”
明楼深沉,端详半天:“王成栋。”
明诚专心看他。
“王天风以前的化名。”
明诚愣住,记忆里震天的枪声突然震得他眼前一黑。他是心存侥幸,觉得明台自己跑了,跟以前离家出走考察法国一样。这没关系,他绝对不生气。他全身汗毛立起,动物最原始的应激反应:“所以真是军统把明台掳了?”
明楼阴着脸。
明诚愤怒:“我马上联系重庆,联系特务处!”
明楼道:“既然发现晚了,就不必着急。现在不知道王天风在哪里,是不是在重庆。你今天去查乘客名单,一旦离开马上就会有人去问你查的什么。只能祈祷重庆那些笨蛋做得干净一些,别露马脚,要不然咱们兄弟三个,老大老二在汪伪,老三在军统,那就有意思了。”
汪伪一窝汉奸叛徒,他们自己也觉得对方不可信。明楼觉得这很幽默。
他扶着沙发站起来,抽冷气。
明诚轻手轻脚帮他脱衣服,脱掉马甲衬衣,左臂肿的非常厉害。明诚心疼:“伤没伤到骨头?”
明楼苦笑:“大姐哪有那个劲。皮肉伤。”
明诚引着明楼伸胳膊,问他什么感觉,然后轻轻按压,问他疼不疼,麻不麻。
明楼惊奇:“你……于医学也有研究?”
明诚去盥洗室拧毛巾准备冷敷:“军校里教过一些应付跌打损伤的方法。来敷一敷。”
晚上休息,明诚睡在明楼右边。两人都没睡。
明天是任职第一天,是一场漫长战役的第一天,结果未知,听天由命。
明诚握住明楼右手,他们十指相叉,安静地一同沉进幽暗深海中。没有声音,没有氧气,只有无尽的坠落,等待没入深渊。
“这枚小小的种子到了应当的时刻,便会开出花儿来,成为一首诗。”
“美与善,在传说和歌谣里获得永恒。”
明台没睡,他在为赴上海执行任务做准备。刚过中秋,月色还足。十月七日,农历八月廿五是陈箓生日,必定返回上海。大概王天风就没指望明台一个碎催能起什么作用,他只要不捣乱即可。刘戈青从上海回重庆,和王天风密谈一天,明台坐在外面等,等到入夜。
……还是挺冷的。明台跺跺脚。
等刘戈青出来,看明台还坐着。他拖着步子走过去,脚步声很大。干他们这一行,脚步声大一点算不成文的礼貌,提前打招呼了。
明台一抽鼻子:“你给老王带好烟了。土耳其?”
刘戈青惊异:“你闻得出来?”
明台乐呵呵:“匕大哥。”
刘戈青一偏头:“走吧。”
明台站起来,比刘戈青高一点。匕首是军统赫赫有名的杀手,知道他的人不多。趁着他回重庆汇报计划,王天风要求他带明台。
“你那时候是谁带着?”明台好奇。
“王老师。”
“哦。老王。”明台点头,还有点期待,“抱歉,我尽量不添麻烦。关公当不了,当个周仓绰绰有余。”
刘戈青看表,过了子时,已经是五号。
“六号到上海。”刘戈青拍拍明台的肩膀,走了。
明台在冷风里瑟缩,目送刘戈青。去杀汉奸。明台心里热血沸腾,觉得自己终于有点用处,恨不得马上抵达上海为民除害。
民国二十八年十月五日,著名经济学教授,新任政府财政部经济司首席顾问明楼的车停在政府大楼前。他的助手兼秘书长下车,打开车门,记者蜂拥而上,问明长官对于上海现在破破烂烂的经济到底有什么解救之法,以及新政府对上海的经济有什么计划。明长官不说话,在秘书长的护送下走上台阶进入办公楼。明长官的秘书长长身玉立挡住企图往政府大楼里冲的记者群。
“政府政策在未公布之前都是机密,抱歉我们无可奉告。”
“那您就等着看明天上海的杂志经济栏印‘无可奉告’四个字吗?”
明诚没有表情:“如果你想,照登吧。不用通知我,我不关心。”
明楼去向财政部长周佛海报到,然后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前。明诚已经等他,沉静的眼睛看他。明楼点头,明诚一推门,明楼抬脚往里走,明诚跟着他……走进属于经济顾问,海关督察长明长官的办公室。
一马儿踏入了唐世界,万里乾坤扭转来。
“单枪匹马能扭转乾坤吗?”
“怎么也得两个人。”
明诚花了两个小时把各路妖魔鬼怪认了个全,和大家打成一片。所有人觉得秘书处明秘书长比较好相处,不像明长官那么吓人。明长官得到周先生和陈先生的同时器重,政府大楼里对明长官更另眼相看,抱不上明长官大腿,还抱不上秘书长的大腿么!
不过根据八卦,明长官和明秘书之间的关系差不多类似于……古时候公子状元及第书童成了淮南鸡犬。谁知道,反正都姓明。
明秘书长一阵春风般拂进政府大楼,化雨的和煦撩起各样沸腾的心思,紧锣密鼓准备上演好戏。他坐在观众席鼓掌,看得兴致勃勃,兴高采烈,兴趣盎然。
明诚正式开始自己的秘书生涯。第一天上班也没什么好做的,会计部门正在审核一些预算,审核完毕送来,明诚煞有介事地抄抄写写,等人送文件。秘书长如此勤奋,其他秘书只好也跟着勤奋,在纸上乱画。
明诚正出神,走廊有人敲门,有人挺恭敬地问:“请问,明长官在这里么?”
明诚瞥一眼,中等身材的人,打扮得装模作样,还紧潮流拄根手杖插大葱。满脸奸诈笑容,一身歪风邪气。
“您要见明长官?有预约么?”
那人看明诚是尊人物,估计是管事儿的,点头哈腰:“您好您好,我是特务委员会直属行动组的梁仲春,您是……”他扫明诚桌子上的工位牌,“您是明秘书长,幸会幸会!”
明诚一抽鼻子,上下打量他:“……哦,幸会。”
明长官办公室揿内线,明主任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一声。秘书长立即起身,进茶水间泡咖啡。梁仲春有些吃不准,看他忙完了离开秘书处,直接推明长官办公室的门,送咖啡进去。
梁仲春拿眼睛看其他秘书,有个秘书一耸肩,尽在不言中。
明诚回来,梁仲春站在走廊里等他。
“梁组长不忙?”
梁仲春一点尴尬都没有,非常坦然:“明长官是经济顾问,海关总署督察长,当然也是特务委员会副主任,也是咱们七十六号的顶头上司。我做下属的,来见见自己上司,汇报一下工作,展望一下未来,应该的。”
明诚实在欣赏他:“明长官今天没空。你有事儿,倒是可以跟我说。”
梁仲春还是那非奸即盗的笑容,他可能自己觉得挺诚恳:“明秘书长,明长官日理万机,我本来也是不敢打扰他的。您可是明长官得力助手,有您在,一样让我们这些下属安心工作。”
这马屁拍得明诚很舒爽,于是决定给他好脸色:“工作的事不急于一时。梁组长如果需要汇报的事情多,不如我们改日再谈?”
梁仲春和明诚握手,明诚感觉手里多一张支票……他目送梁仲春噶噔噶噔走开的背影,心里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子是真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