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下 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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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令眼镜蛇:
小开离港,不日到沪。分线行动,暂不联系。如有必要,提供保护。
明长官对明秘书长,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气氛十分诡异。明长官从来都那个表情,明秘书长阴着脸。而且明秘书长离开的时间越来越长。
梁组长来的频率倒是高了。江海关的事,多半他在忙。
梁仲春棚户区出身,爬到现在这个地位,自然靠的是聪明。他尽心尽力忙住明长官运作物资,哪条线是日本人的,哪条线是政府的,哪条线是黑钱庄洗钱的。梁仲春越忙越心惊胆战。
明长官太可怕了。
他做的只是领着七十六号手下在码头上运送,这可能仅仅是明长官账本中冰山小小一角。巨大的冰山,静静沉在幽冥深海,缓缓移动。就是这一角,梁仲春恍惚错觉,明楼一只手提着木偶线,密密麻麻的网缠着上海恢弘的经济。
铺天盖地,无处可逃。
最近日本人急需钱。连梁仲春都感觉到,日本在上海的几个特务机构非常需要钱。影佐祯昭和明楼走得近,梅机关是难得不为经费发愁的日本机构。日本本国的军费紧张,谁抢到算谁的。陆军海军恨不得对方去死,还不是因为军费。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在日本也是真理。
上海的日本特务大量往西南方向动,梁仲春觉得奇怪,但从来不打听。
他讨好日本人,是为了活着。
他不得罪明长官,也是为了活着。
四月底,明长官办公室终于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冲突。
什么东西摔了,明秘书长大叫:“那您拿我当明家人吗?”
“你吃明家的喝明家的,你怎么不是明家的人?”
“一家人?一家人您恨不得赶走我!”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对,我是有点自己的私活,这世道谁不捞钱?我不赚点外快你们有谁管过我没有?啊当然不用管,我就是个仆人,我白伺候你半辈子!”
“放肆!”
明秘书长摔门冲出去。
诚先生冲出政府大楼,根本没开防弹车,走到大门口,就有翡翠俱乐部的车来接。他上车,愤怒:“回去!”
开车的人默默将车开走。
明楼站在窗边,看着车开走的方向。
下午明长官亲自查账。
秘书处的秘书们站在明长官办公桌前面,低着头,冷汗涔涔。明长官查账不需要算盘,心算。翻一页,算一页。寂寥之中翻纸的声音,刮着秘书们的骨头,丝丝发麻,又酸又痛。
“我竟然不知道,他从这么早就开始私动我的章了。”
明长官氤氲着哥罗芳的声音浑厚地在空气中震荡,极致恐怖的性感。
“你们都知道。”
秘书们心里愤怒,他妈废话,我们知道!告诉你,你们闹一闹,还是一家人,回头想起我一个告密的,我可要滚蛋了!
明长官合上账本。
秘书们缄默。
“要不是日本人发觉账面对不上,我还被蒙在鼓里,对他深信不疑,对你们毫不怀疑。”
明长官的声音冷得让人心慌。明长官从来优雅得体,可是他手里捏着很多人的命。他像是个学者,身上飘着杀戮的味道。
有个秘书开始发抖。
明长官叹气。
诚先生在翡翠俱乐部呆了好几天。除了在地下室练西洋拳,哪里都不去。他愤怒得让所有人害怕,没人愿意不要命地做陪练。
打了几天沙袋,诚先生喝得酩酊大醉。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让你喊我诚先生?”诚先生踉踉跄跄,用枪比划所有人:“因为只有‘诚’这个字是属于我的,我从孤儿院带来的!我根本就没姓,狗屁的明诚!”
管事儿的想去劝,被人拉住。
“讲得好听我是养子,明台才是养子!你们猜明家养我是干什么的?替死鬼!明锐东被刺,明楼差点被刺,他们要个忠诚的保镖!我出生入死,那都是应该的,应该的!”
诚先生含泪大笑,笑得眼泪汹涌:“我无父无母,没姓没家,烂命一条,合该死在善堂里!”
明台终于鼓起勇气,推开明楼书房。明楼这几天不开灯,坐在书房里等天亮。来接明楼上班的明台根本不认识,说是七十六号的人。
“大哥,我需要跟你谈谈。”
明台一开门,走廊里的灯光在他背后破开书房里的黑暗。明楼微微眯眼,看向明台。
“老二呢。”
明楼沉默。
明台提高声音:“明诚呢?”
明楼还是沉默。
明台终于忍不住:“你告诉我诚哥在哪里我去接他!”
明楼出声:“你站住!”
明台想发脾气,生吞回去:“大哥你们在搞什么?大姐在苏州没回来,我不敢告诉她!诚哥什么时候离家这么久?你们怎么了?从小你揍我眼都不眨,对他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所以请告诉我,现在,你们俩在闹什么?”
“没干什么。”
“行。”明台转身就走。
“你干什么去!”
明台发火:“废话!找诚哥去!”
“你别胡闹!”
“什么是胡闹?我告诉你明楼,我要我的家还在,完完整整地存在。懂没?”
明楼闭着眼:“不准去找他。”
明台冲上二楼,收拾几件换洗衣服离开明公馆。
明楼没阻止。
明楼书房的门开着。从这个方向,每晚都能看到厨房的灯。
没有。
没有灯光。
整座明公馆都没有灯光。
静静地,沉入渊薮。
诚先生宿醉醒来,头痛不已。他很少头痛,也基本不喝酒。这沉重的灾难式的疼痛一斧子一斧子砍断他的理智,砍烂他的精神。
“诚先生,日本人……找您。”
诚先生捏着鼻梁仰靠在沙发上。
“知道了。”
头痛,这么难受。
你是怎么熬下来的。
影佐祯昭见诚先生。诚先生虽然洗漱一番,但是精神依旧不好。昨天喝得太多,找不到自己的魂。
所以诚先生一脸爱咋地咋地:“影佐大佐,您来兴师问罪了。”
影佐祯昭很平静:“明诚先生。或者,诚先生?”
诚先生靠在沙发上,阴着脸。
影佐祯昭丝毫不生气:“诚先生,想必您很清楚,您能收拢这么多黑道帮会分子,我们出了力。”
诚先生没表示。
“杜先生从香港买了那么多药品,进上海让你来接码头,结果少了多少?”
诚先生吞咽一声。
“诚先生,说点什么。”
“抱……抱歉。”诚先生捂着头沮丧,“非常抱歉。”
影佐祯昭笑一声:“中国的规矩,我是知道的。不揩油,哪有人干活。但您这个数目太大,动的又是药品,甚至大部分还是盘尼西林,军部都有过问。您别怪明长官发怒,日本军部如若彻查,他保不了您。”
诚先生似乎被一盆冷水泼了头,终于清醒一点:“影佐大佐,怎么办?”
他高傲漂亮的眼睛,乞求地看影佐祯昭。
“我也不知道是发什么昏,怎么就以为肯定没人发觉。明楼……明长官发落我,也是对的。可是,可是,我总该有个改正的机会,影佐大佐,您救救我,您救救我!”
影佐祯昭微笑。
民国三十年四月二十四日,谢晋元长官被叛徒刺杀。
孤军营撤离计划失败。
明台蹲在路边抽烟。黎叔走到他身边,挨着他蹲下。明台掏出烟盒递给他:“抽么。”
“你小小年纪,烟瘾怎么那么大。”
“抽不抽。”
“抽。”
黎叔和明台并排蹲在路边抽烟。夕阳向西坠去,血色的光异常璀璨,温柔地跟所有人告别。太阳明天还会升起,完成一个轮回。
明台英挺的轮廓被夕阳雕刻。他愣愣地发呆。
黎叔和明台等待夕阳西下,暮色降临。
晚饭时明台对黎叔道:“我差不多能算得上军统里最好的特务。可是我失败的次数非常多。有时候我怀疑,在上海刺杀,刺杀,刺杀,有用吗?”
黎叔默默倒一杯酒给他。
小伙子是成年男人了,该喝酒。
“家里最近也烦。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的家四分五裂了怎么办。从来没想过。其实现在一琢磨,怕什么,我的国已经四分五裂,家和国做个伴,哪天我这个人估计也会四分五裂。”
黎叔生气:“呸呸呸!”
“上次我进入孤军营,谢长官领着他的兵升国旗。没有国旗,就注视天空。那时候我想,老天真的在看着我们吗?”
黎叔跟他碰杯:“敬谢长官。他是个英雄。虽……”
明台道:“打住。别说,别说那句话。我过敏。”
他一仰头,干了酒:“来,您也喝。”
民国三十年四月三十日。
有人推开明楼书房门。
他心疼道:“完成了……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不就演个戏……明台呢?”
明楼一直在等朝阳回来。
他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