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江东少年 二十一

二十一

 

孙策拖着七八百伤兵,王朗的官曹几乎挤不下。幸而周瑜来了,想办法安排船只从丹阳过来,部队换防。周瑜本来打算从丹阳调兵三千进城,孙策懒洋洋地回绝了。直接把重伤的运回丹阳,轻伤的留下休整。这样一来,几乎只剩三百来人。周瑜不解,孙策哈哈直乐:“本来就人心惶惶,我弄三千铁甲进来,真以为我要屠城呢。”

周瑜默不作声。孙策在玩击壤,五十步以外打得中。手壤砸在那木块上,清脆一声。孙策玩得兴致勃勃,哪怕他一只胳膊根本不能动。孙策见周瑜站在爽朗的金风中发呆,金灿灿的秋意让他的脸有一种玉色。孙策看左右无人,上前捏他的下巴:“你怎么就晒不黑?”

周瑜一巴掌拍他的手:“别闹!”

孙策大笑。他笑的时候胸腔里迸发出一连串的声音,周瑜一直在研究他是怎么做到的。孙策顺手一扔,有一块壤被打翻。又是周瑜没玩过的东西,他扔东西准头不好,因此还是输。

“这两天我担心丹阳。你回去吧。”

周瑜没说话,默默地看着孙策吊着一只胳膊砸地上的壤。

 

孙策的兵在王朗官曹倒腾,大概是闲得发慌。不知道怎么翻出一只瓷罐,做工精美,里面有些坚硬的花梗,打开一看,香气浓郁地冲鼻子。那兵不大认得这是什么玩意儿,呈给孙策过目。孙策拈起一枚,黑黑的。虞翻看见了,笑道:“这是鸡舌香。含在口中之物。”

孙策嗅嗅,恍然大悟:“哦是这个啊,我说呢。”

鸡舌香是皇宫华族才用得起的玩意儿,孙策大概是没见过。周瑜在筹备返回丹阳以及会稽驻军的粮草事宜,马上要离开。孙策一只手拿着个瓷罐子优哉游哉走过来,冲他招手:“阿瑜,我得了个好玩意儿。”

周瑜没起身,孙策只得在他身边跪坐下来:“阿瑜你看,这个?”

周瑜看着一罐鸡舌香,愣了一下:“丁香?”

孙策道:“啊。这是王朗的,我看在他那儿也是稀罕玩意儿。虞翻说即使在朝堂上也是皇帝赐朝臣的珍贵东西。你可能不知道,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最大的印象。”

周瑜自投了孙策,再无闲钱置办这些小玩意儿。他以前倒是常含着丁香,于他而言,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就是你嘴里好香。”孙策凑上去嗅周瑜的脖颈,嘿嘿一笑,“咱俩打在一起,当时我在想,你嘴里怎么那么香。香得我想尝尝。”

周瑜没说话,孙策拈着一枚丁香,缓缓按进周瑜唇中,在他嘴里慢慢地摩挲。柔软的舌头受惊轻轻一颤,周瑜吓一跳,孙策一番摩挲弄得他耳朵和脖子红成一片。

“含着,好好地含着。”孙策垂着眼睛微微地笑。周瑜被迫抬着头,孙策退出手指,轻轻地吻上去。

“现在,让我尝一尝。”

 

周瑜离开时,朝城楼上的孙策看一眼。孙策爱极周瑜骑马的样子,威风凛凛踔历风发。孙策站在城楼上,抿着嘴角欣赏周瑜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不见。虞翻站在一旁袖着手,默不作声。孙策很愉快,表扬翻出那罐鸡舌香的兵一番,赞叹道:“果然是好东西。真他妈够劲儿。”

虞翻觉得接不上话,仍旧在一旁默着。

“仲翔,我问你个问题。”孙策微笑着,“你说,会稽城里想杀我的到底有多少。”

虞翻道:“不少。”

孙策道:“仲翔怎么看我。”

虞翻道:“人主。”

孙策道:“何为人主。”

虞翻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旁边站着的这个男人比谁都更理解什么是人主。孙策身上俱有盛大的戾气以及浩大的义气。

“什么是人主?”孙策笑着追问,仿佛聊天。

虞翻一叹,自嘲了一番,然后抬头,正对着孙策半点笑意也无的眼睛。那眼睛黑得罕见,黑白分明。是那种相书里说的,握着生杀大权的,人上之人。

爱说笑,性豁达。

哈。

“生,杀,予,夺。”

 

孙策是个打仗的天才,虞翻很多年前就知道。他现在四周围了一圈虎狼,脑袋顶上顶着吕布,身边是袁术严白虎,脚底下还有王朗刘繇。这群狼环伺的地盘是孙策一刀一刀拼杀出来的。跟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随时准备去死的人不用谈论太虚的东西,他自己都不信。目前袁术被吕布和曹操牵扯着,甚至刘备都在小沛夹在中间。曹操刚刚迁帝许昌,挟天子,令诸侯,他那巨大的野心膨胀得实在太剧烈,剧烈到让诸侯牧守们寝食难安。袁术无暇分身的这段时间是老天赐给孙策的,孙策只能抓住这一次机会彻底稳定自己的地盘,否则,一切都是烟云。

江东这士族门阀盘根错节几百年,多是旧德名臣,荣辱与共休戚相关。利益和武力绑在一起,当他们团结在一起时,袁术都奈何不得。孙策没耐心也没必要和他们周旋,他快没时间了。他要一种快速却不见得是上佳的办法来解决这些纠缠,否则他就必须卷着铺盖和旧部滚回淮泗——这是最好的结果,最差的结果不过是孙氏一族族灭。孙氏和会稽一族的梁子早在当年周喁和孙坚争豫州时被打得惨败就已经结下了。况且现在孙策的部下杀了周昕,他们得罪了会稽整个的大姓。

 

孙策打算干什么。

 

“仲翔似乎仍在孝中?”孙策抚着腰间的长剑,漫不经心道。

“……是。”虞翻应道。

孙策道:“我叫人补上赙礼。你先……服丧吧。”

虞翻深深一拜,走下城楼。城楼很高,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长袍大袖被风撩得微颤,像在战栗。孙策看着他的身影一点点矮下去,颇有萧瑟之感。

 

周瑜带走六百伤兵之后第二天,孙策所在的王朗官邸被围。精刀铁甲,森森林立。

箭簇默默地指着黑漆大门。铁骑铠马,风擦着血腥味吹过去。

大院内两旁双阙倒没有动静。整座院子蛰伏着,不惊不乍。悄无声息地让人生疑,从心底里发虚。

有风过处,旌旗猎猎。

大门爆开,银盔白甲大披风的男人拎着戈慢慢走了出来。弓箭手微微一颤,手中拉满弦的箭略略一偏,那股气流从地面盘旋而上,像一条龙,擦着半跪的弓箭手眉心。

孙策拎着戈微微一笑。强烈的阳光让他眯着眼,他打量了一下四周,带着笑意的声音犹如风声呼啸而过:“两千人,站得开么。”

没有人应他。

孙策大笑:“出来个跟我说话的。我喜欢说笑,没人理我啊。”

一个巍冠广袖的人慢慢走出来,冲着孙策一揖:“孙将军。”

孙策道:“嗯,你叫我这一声‘孙将军’却是抬举我了。虞魏孔谢,你是哪个。”

那人笑道:“鄙人魏峙。”

孙策打量他,也是个好相貌的,让人心生敬意。他满意道:“这些人单凭魏氏凑不来。四个族都参与了吧。”

魏峙道:“是的。”

孙策拄着戈,微笑看他:“你们是非得让我死。”

魏峙道:“是的。”

孙策道:“嘿,袁术那会儿也没见你们反应如此激烈。”

魏峙道:“袁术……岂可与你相比。”

孙策一扬眉:“你夸我。”

魏峙道:“不,我在陈述。”

孙策扫一眼林立的铁甲,赞道:“你们这武装部曲,倒是比王朗那些军队要好。当初王朗拒我于钱塘,你们跟着一块上,我是万万过不来的。现在可好,王朗是滚蛋了,你们不照样还得劳兵劳力对付我?”

魏峙脸上略微挂不住。他倒是一派士大夫的气势,中正平和,雍容有礼。孙策说的也没错,这年头太守不值钱,真正的根本在各衣冠大族的手里。万不得已,不会动其根本。

“其实说到底吧……你们也没那么团结。”孙策懒洋洋地笑,“我死了,皇帝再派个太守?不,皇帝不行,那就曹操?北边来的太守跟你们能是一条心么。袁术派个太守?他觊觎你们家底很久了。你们之间相互拉扯,或许再冒出个人来,划江而治统一江东。问题是这个人会是谁呢。姓虞?姓魏?姓孔?姓谢?”

魏峙道:“我江东门阀无如此野心。况我士人一向秉汉室为正统,以拥正朔扶社稷为己任。无论曹操袁术,不过是为祸一时的奸贼,哪有长久之计!”

魏峙说得正气昂然,他的确是那种人,可惜对面是孙策,而不是跟他一起高谈阔论的士人。孙策突然大笑。他那具有强悍穿透力的笑声简直长虹贯日,周瑜冷丁都能给他吓一跳。魏峙怔愣地看着他,孙策前仰后合。

“拥正朔扶社稷……还匡扶汉室……那我问你,所谓的汉室是什么?”

魏峙不悦道:“自然是高祖子孙,刘汉血脉。”

孙策道:“好!先生说得好。先生是读书多的人,我向你打听个人,刘歆你听说过么?”

魏峙脸色微微一变。

孙策道:“这个刘歆吧,是刘邦四弟的第五代孙子。照你说的,他也算在汉室之内。人可比你正统多了,他爹还管着皇室的事呢。王莽篡汉的时候,你知道他主要任务是干什么?”

魏峙不语。

孙策道:“刘歆翻遍经典为了给王莽找到个篡汉的理由。所以你说,你的‘正朔’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值多少钱?”

魏峙道:“其他人不论,但是江东四族绝不会与祸国奸贼同流合污!”

孙策抿着嘴微笑。他打量着魏峙,冲他一抱拳:“我是个武将,但最尊敬有学问的人。我知道阿瑜一旦待人离开势必会被人围攻,难得在开战之前能有个人聊一聊。如此说来,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魏峙硬道:“没有。”

孙策道:“即是匡复汉室,其实你们可以早一步。董卓以后是李傕,李傕以后是曹操。没见你们动啊。你们打算差不多什么时候去‘匡复’一下汉室?”

魏峙给他噎得说不出话。

孙策道:“即是如此,王朗当太守和我当太守有和区别?正统不正统,匡复不匡复,有何区别?”

魏峙叹道:“猘儿蛮力天下闻名,却没想到亦有好辩才。魏峙是个不中用的,说也说不过你。你我自然明白,我等心中天地君亲师,你是不放在眼里的。而你无法无天,江东士族也不容你。如此境地,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孙策道:“我在你们眼里总是不堪的。”

魏峙微微一笑:“王朗曾经评价过你。”

孙策奇道:“什么?”

魏峙道:“天下大贼。”

孙策大笑:“天下最大的贼在许昌,不是我。”

魏峙冷笑:“曹阿瞒年逾不惑,你又才多大!”

孙策道:“我知道了。这样的评价我挺开心。如此,你们是定要把我消灭掉,而我是要杀到你们听话为止。这场杀戮,是免不了的。”

魏峙举起右手,几族联合的部曲,缓缓向孙策移动。孙策一抱拳:“得罪诸位了。”

他身后双阙刷地出现两排弓箭,丹阳兵骁悍,可以一敌十。孙策身后大门完全爆开,银盔白甲的丹阳兵安静地注视着前方。

孙策握着铁戈道:“开始吧,咱们。”

 

孙策记不清第一次杀人是在什么时候。其实在混战中他能记得起的东西很少。满心满脑子都是杀,酣畅淋漓地发疯。这种时候,往往不能想太多。

孙策坐在街旁的巨石上,暴烈的阳光加速血腥气的蒸腾,这是他熟悉的味道。满地黏稠的血液,开始发黑。三百人对两千人,其实也不算困难。

不远处有个人影,默默地站着。孙策满身地血,坐在街边愣神。不知道谁在唱徒歌,仿佛天边吹来的声音,清旷幽远——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断断续续,喘不上气地咬牙切齿,嘴里嚼着“命”这个东西,合着血泪地撕咬——“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朝行出攻,暮不夜归!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孙策没抬头,那人缓缓走进,抱着他的头。孙策把额头抵在那人怀中,半天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回来的?哦,你没走。”

周瑜道:“没走。”

孙策道:“你是都看见了。”

周瑜道:“都看见了。”

孙策似乎是笑了一下。“就不想让你看见我这德行。把你支开,你不走。”

周瑜道:“我不走。”

孙策道:“为什么?”

周瑜轻声道:“……看你死没死。死了得给你收尸。”

孙策道:“谁唱的,真好听。”

周瑜拍他的背。这个男人,拿生死跟老天爷开玩笑。

 

“……让权儿过来吧。”


2017-06-02 评论-15 热度-2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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